“任何时候都要画哦,这样才更真实。有些时候影子看不见,那只要稍稍画一点点就可以了。”
木文立刻歪头,十万个为什么模式立即启动:“阿兄,无论在什么时候,影子都不会消失吗?但是文儿看,现在的荷花好像就没有影子呀。是不是这个时候太阳太大了,影子就不敢出来啦?”
在木文的理解里,影子是从人的脚底下延伸而出的黑色物体,而在正午的日光之下,荷花的周围并没有这样的黑影子。
木白想了想,指了下自己屁股下面的大片阴影,“看,就像这个是大树的影子一样,荷花的影子现在也在水里哦,所以文儿看不见。”
“哦~”木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他便蠢蠢欲动想要去水边观察荷花的影子,却被木白一把拦住了。
这儿的池水大半都被荷叶和莲叶遮蔽,一时之间看不出深浅,加上小孩重心不稳又容易受到影响,水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不小心摔下去就糟了。
木白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干脆站起来走了两步,将远处小道边上放着的一个石灯抱过来放到两人面前。
在佛教文化中,向佛祖献火是一种非常神圣的仪式,因此,与佛教相关的地方,【灯】的存在就必不可少。而出于防火以及耐用度的需要,这里庭院中的供灯多为石制。
石头阻燃,即便蜡烛倾倒也不会烧到苗木引起火灾。当然,由于火焰在室外燃烧最大的天敌是雨水以及大风,石灯的造型也基本统一。
为了防止火苗熄灭,石灯的顶部有“小亭”挡雨,四周一般会刻有石窗分散风力保护火苗。在后世最为著名的石灯就是西湖之中的“三潭印月”,可以直接用,也可以在边上糊纸,使用方法和窗框雷同。
这样的设计可以让石灯在雨天点燃,阴雨绵绵的时候,点上一盏油灯放入石灯,昏黄的灯光伴随着雨水击叶之声跳跃,别提多有禅意了。
……不过,这个被木白直接抱起来并且强行迁移的石灯可能就没有这个感觉了。
木白将灯往太阳底下一举,示意弟弟来观察地面。
“文儿看到地上的影子了吗?太阳现在是在头顶,所以它的影子是在正下方,然后当阿兄这么放下去的时候……看,它是不是正好就被自己给挡住啦?所以看上去就像是没有一样,但等到过一会太阳偏移了,影子会变得越来越长,等到挡不住的时候就会出来啦。”
木文闻言沉默了下,垂下眼帘嘟囔道:“那文儿不喜欢影子,为什么不能没有影子呢?”
“为什么不喜欢影子?”木白有些讶异地问。
“它黑黑的。”木文抿嘴小声道,一边说一边他还拿眼角偷觑木白。
似乎是生怕自己的想法会引来兄长的不满一般,小孩又补充道:“就像黑夜一样,天变暗的时候,就会有坏人。”
在木文仅有的五年人生中,黑夜给他带来了太多不好的东西,尤其是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那一夜的恐惧悲伤印象太深刻,他或许已经不记得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还记得那份情绪,以及那一片庇佑了一切的黑夜。
他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发生在黑夜。
母亲的去世是,离开父亲身边也是,尿床也是。在木文小小的脑袋中,黑夜就是大坏蛋的帮凶,在晚上就没有发生过好事。
“那文儿喜欢白天吗?”木白想了想,重新牵着弟弟走到了树荫下,“白天也不全是好东西呀,就像是现在的太阳,你就不喜欢对吗?”
木文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脸:“太阳太大,会晒黑黑,而且不止是文儿不喜欢,鸟鸟和虫虫也不喜欢,小花花也不喜欢。”瞧,他还给自己找了天然同盟,顺便又拉踩了下夜晚。
“不过比起白天,文儿更讨厌晚上。”
木白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将目光从树荫下休憩的飞鸟、昆虫以及烈日下打蔫的花草上一一扫过,再回到弟弟身上时,他的眸光十分温柔:“所以,这个时候,阴影的存在就很有必要啦!你看,当你不想晒太阳的时候,你就可以跑到阴影下面来躲一躲,好多小动物也一样。”
“阴影下头也是个躲避区,在外面如果可以适应的就能够坚持,而如果适应不了的,就可以进来歇息一下,所以,鸟儿和虫子看起来都很精神,没办法躲进来的小花现在就很吃力啦。”
“……好吧,那算它还会做点好事,但文儿还是不喜欢。而且,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小动物都喜欢阴影的吧?起码鱼就不会觉得热呀!”木文两只小脚丫交替踩了踩,想了半天找出了一个反例。
于是,他被带到了小池塘边上,木白将弟弟搂在怀中,帮他推开了水池上的荷叶。荷叶刚刚挪开,水下便是一阵惊动,原先藏在隐蔽处的水生动物蓦然间四散开来。
木白连续拨开了好几片荷叶,几乎他的每次动作都会伴随着一些细小的水下动静:“看,水下面也有小动物喜欢隐蔽的地方哦,它们躲在这儿猎食者就看不到它们了,而且也可以避暑。”
木文见状张大了小嘴:“它们,它们也怕晒?可是它们是在水里哎。”
“那文儿还记得我们以前洗澡时候的水是怎么烧的吗?”木白将他抱起来问道。
“记得!”小孩糯糯答道,“拿一个大盆,然后把水放在太阳下头晒晒就好啦。”
“所以,水在太阳下头晒久了,会变热,”木白拖住弟弟的腰,示意他伸手去碰碰水,“记住现在水的温度。”
木文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水池里戳了一下又缩回来,然后他的兄长又将他带去了一处没有遮蔽的水面,让他碰了一下水:“这里呢?”
“热热的。”木文晃了晃手指,有些茫然,“糟糕了,阿兄,水真的会变热哎,所以鱼鱼会热?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它们??”
“什么也不用做,就像小鸟和虫子一样,它们会自己找到最合适的地方,喜欢晒太阳的就在外面,不喜欢的就去荷叶下头,但如果没有阴影,它们就没有选择了。”木白抱着弟弟颠了颠,亲了他一口,“文儿,我们可以不喜欢它,但是它有它存在的意义,所以文儿,我们一起尊重它好不好呀?”
“小施主此言甚是。”两兄弟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两人回头一看,立即对上了一个面容慈和的中年僧人的目光。
中年僧人的目光从两个少年面上轻轻扫过,随后便落在了二人的衣领处,他的动作很快,似乎就是不经意的扫视一般,不会让人生出半分不适。
“失礼了,贫僧是路过时见这石灯突然挪到了路正中,生怕有意外过来看看,恰巧听到小施主所言,有感而发,并非有意扰了二位兴致。”和尚躬身,他身披袈裟,手持念珠,模样很是彬彬有礼。
木白闻言回头一看,方才搬动的石灯的确是从路边被放到了靠近路中的位置,如果有人路过不注意的话很可能绊倒,他忙道了声歉,将石灯抱回原处放下。木小文还很配合地将石灯边上的泥土堆好,试图湮灭证据。
两兄弟配合默契,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这样合作了。和尚笑眯眯地看着,直到两人重新站好,才又躬身一礼:“阿弥陀佛,小僧方才听施主一言,心中有一问,还望施主不吝赐教。”
“大师请说。”木白也回了个佛礼,只是有些苦恼地补充道,“只是在下于佛法并无研究,恐不能帮到大师。”
“此问倒是无关佛偈,只是小僧的一些痴缠于心的妄念。”僧人垂眸,轻轻问道,“请问施主,如何看待光与影的关系?正如方才那位小施主所言一般,以在下之拙见,影滋生阴霾,阴霾助长罪恶,其固有避暑之益,然总体却是罪恶的,若是能以明光惶惶照耀九州,令天下再无一丝阴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啊……”木白摸了摸鼻子,觉得这个僧人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他一种不太正经的感觉,他身上萦绕的气息有些躁动不安,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僧人会有的气息,反倒是有些像一个蠢蠢欲动的……嗯,中二青年?
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他都要怀疑此人的度牒是怎么拿到手的了。
不过对方的问题很有意思,木白歪头思考了下,道:“大师的意思,是黑夜之中容易有罪恶之事发生,对吗?但以我的看法,罪恶不分日夜,阳光下的罪恶从来不比黑夜之中少。只不过是夜色容易遮蔽旁观者的眼睛,让行恶之人觉得可以有逃脱的机会罢了。”
“有罪的不是黑夜,而是人心。如果人心已经产生了邪念,那么是光是暗都没有任何用,黑夜无非是给了胆小鬼机会。至于你说的‘令天下没有阴霾’,这样做真的好吗?”
“请施主赐教。”中年和尚躬身,面上一派谦和。
“我举个例子吧。”木白想了想,道,“你应当知道大明这些日子正在进行人口与土地普查之事吧?”
“小僧知道。”
“按照你的想法,人口和土地普查应当就算是明光行为吧?此举可以帮助各地官员肃清治下民众的人数和田亩数目,一扫此前糊涂账,藏地避税者均将毫无藏身之地,以此为由拦截税额、中饱私囊的贪官也将毫无藏身之地。若我所料无误的话,普查之后,国库的收入会增长一倍乃至于两倍。你们觉得这是好事吧?”
和尚和木文都点了点头,表示他们的确觉得这是好事。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当今是陛下的情况下。”木白勾了下嘴角,“陛下心知民间困苦,所以允诺不加税,以养民力,此次调查才有规整税额、稽查贪官之效。但若是换成了别的皇帝……譬如秦二世那样的,你们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木文张开小嘴,乖乖摇头。僧人则是垂下了眼眸,从神态上看不出他的态度。
“那便意味着民间百姓所有的家底都会随着这些账册被摸个底朝天,你今年有多少钱,明年有多少收入,朝廷比你本人更清楚。”
“如此,征税会根据这些数据变得愈加贴身,最后就像是卡在脖子上的细绳一样,到了刚刚够活命,而再多一寸就将被勒死的程度。”木白意味深长道,“但是将这根绳子缩紧一寸,很难吗?”
“一场瘟疫,一个旱涝,或者是最简单的一次急病,就将夺走这最后一寸的呼吸空间。”木白摇摇头,“这些是天灾倒也罢了,若是人祸呢?一场战争,一次并不那么妥帖的变法,亦或者是一个理解力不够的底层执行官员,这一寸就会被轻松卡死。”
“自有国君之日启,这样的乌龙事从来不少,远的不说,就说前元的疏浚黄河之事,其最初目的何尝不是好的?”
但是结果呢?
因为一群眼中全是贪婪的官员和残暴的基层官僚,一件好事直接成了一个朝代灭亡的导火索。
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一次疏浚黄河吗?
不,前元灭亡的导火索不仅仅是黄河疏浚,当时的元朝人民已经在一次次的搜刮、盘剥、逼迫中被逼到了绝路,他们的口袋中没有了余粮,再也经不起一点风险。哪怕没有黄河之事,一场大雨、一场大旱都会导致一样的结果。
和现代不同,在以人力和畜力为主要运载力的时代里,政府的救灾速度永远都不可能用“及时”二字来形容。
比起官方救灾,大部分人民采用的方法都是自救和互救。
而自救的前提是手头得有余粮,只有手头有足够的财富,才有更多的避灾空间,即使遇到出了昏招的政府也不至于被坑死。
举个形象的例子……那就是现代的小姐姐们如果手里有存款有谋生技能的话,在遇到脑抽的领导和渣男老公时,就能有底气说老娘不干了。
如果手里没有钱,又没有谋生的本事,那么,骨头根本就硬不起来,老板随便几句话或者老公的几个举动就足以令她崩溃乃至于妥协。
“所以在我看来,于天下之事,应该恰当地留一块阴影,这样当政策和朝局有变动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像是水下的鱼儿一样躲到阴影下得到缓冲和适应。当然,阴影本身的存在也得在国家的掌控之中。”木白拍了拍已经被放好的石灯,补充道,“而且你们应当没有注意过一件事情吧?影子的明暗,是取决于光的亮度。”
“光越亮,影子也越浓,光越暗,影子就越淡,光和影本来就是伴生的。”
木文顿时露出了一脸的惊恐,看着石灯下影子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个死缠烂打的阶级敌人。
而和尚则是略有所思道:“贫僧似乎明白施主的意思了,只是敢问施主,无论罪恶出于人心也好,是胆小鬼的举动也好,黑暗之中存在罪恶亦是不争的事实,施主又要如何除去这个问题呢?”
木白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大和尚,这个问题你可不应该问我啊。你忘了吗?这是你们释教一直在努力的事情呀。”
“在我看来,用国家的法律拉住人的底线,用佛释道和教育在人的心中点亮一盏心灯,让他们不至于沉入黑暗就可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而我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更多的地方都能点上灯,用灯光去照亮更多的黑暗,尽可能指引更多的人走上正确的道路,不给他们走错路的机会。”
木白歪了歪头,想到正在轰隆隆开工的凤阳工坊,又补充道:“其实我不会去考虑光和暗哪个更好,小孩子才会做选择,我要把二者都握在手里。”
中年和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贫僧受教了。”
木白也露出了微笑。
木文左看看,又看看,伸手拽住了兄长的袖摆,软软道:“文儿没有懂!”
“施主的意思是,他会在明光中包容一点黑暗,也会在黑暗中为心有光明者点一盏明灯,引导其前进。明暗互为其根,亦是互为其补。”和尚念了句佛号,“此为道家两仪之说,施主小小年纪,却已通透至此,贫僧不如也。”
木白也念了句佛号:“大师客气,不过是在下不成熟的一家之言。”
“施主能有此想,便已是天下之福。”僧人忽然一笑,看着两个面露惊讶的少年恭敬行了佛礼,“小公子乃有大气运者,以君之能,定可将心中之念落实于这天下。”
木白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就见这法师直起身来,露出了一个有些宝相庄严的笑容来,真诚道:“贫僧法号道衍。”
“小僧本是来寻来复大师求得开解的,如今听施主一言,竟有顿悟之感。”
“小僧此前寻有缘人寻找了二十余年,今日终于寻到了。”
说罢,这位僧人上前两步,冲着木白深深一礼:“施主,贫僧与您有缘。”
木白:???!
等等,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来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作者有话要说:啊……写到这里了,满足了。
躺平
5500+3900=9400,其实这不是双更,是三更啊哭唧唧
解释一下,木小白文中的意思不是说给人做坏事的机会,而是说我允许老百姓藏一点自己的小钱钱,也就是“藏富于民”
这个是很重要的!
藏富于民和藏富于资本家之间不是一个概念啊,说白了就是让民众长期保持一个可以面对可以抵抗风险的能力,在天灾人祸大灾大难面前可以自己撑过几个月的时间,如此也能给国家更好的反应时间。
明朝其实经历过两次大规模的土地和资产勘察,一次是朱元璋的鱼鳞册,这次勘察的结果是国家税务大涨,但是这部分税务大部分是之前偷税漏税的,也就是国家本就应该收取的税务,加上明初税真的很低,对百姓来说没什么大影响。
第二次勘察是张居正一条鞭法改革的时候,这次改革也给国家增加了巨大的收入,它最妙的是大大简化了收税手段,不像朱元璋时期的税务一样因为比较复杂反而有偷税漏税的空间,一条鞭法从改革到王朝末年基本没有退化。
(这个很好理解,工作的人都懂,若干年前个人所得税和现在的个人所得税之间可操作空间差了多少。正因为整个算法极其的简单粗暴,就是总收入加起来6w 按阶梯收税,所以你但凡正规一点的收入一分钱都逃不掉,全部都纳入税额里面,而以前分批分项目收税的话,对于富人反而是非常有利的,毕竟有钱人的资金来源不可能只有一个,所以,easy is best)
所以也导致了后期王朝每次增加税负,每个老百姓都逃不掉,因为国家很清楚你有多少收入,也很清楚怎么卡住你的脖子。以至于到了明王朝末期民间没有半点抗风险能力。
这点和明前期可以靠着自己民间资本扛住朱元璋朱棣乱发纸币的明王朝完全是两个扛风险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