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
见木白面露不解,沐春解释道:“蔼翠部的首领是陛下亲封的贵州宣慰使,此前大军攻云南便是从他处借道,还得其献粮与适合山地作战的驽马。其妻奢香亦是出面说服芒部、乌撒土酋勿助前元残军。”
“因助明有功,我听闻今年二月蔼翠得陛下亲自召见,得赐宝钞衣帽,应当归番不久。”
刚做了讨好大明的事情还拿了赏赐,转头就挥锄头挖云南的墙角?如果这个事情是真的,那情况可就很微妙了。说严重点,这就是借洪武帝的刀把豆腐切开,然后端回自己家啊。
说白了,这和挑衅也没什么两样了。
偏偏洪武帝刚刚表扬了人家,肯定没办法立刻翻脸。做皇帝的窝火了怎么办?倒霉的当然是他们这些云南本地官员啦。
谁让你们没看好人的?
在农耕时代,人口就是最大的财富,没有人就无法开展农业生产,没有农业生产国家就没有赋税。
土族虽然不免税,但是为了以示安抚,他们的赋税比起寻常民众要低一些,加上土族经常可以做用农产品换封赏的事情,总体来说国家从他们身上取得的利益绝对没有寻常百姓多。
加上土族还是当地的不稳定因素,国家还要在他们身上投入额外的监视成本……
此时,戚祥和沐春的神色都转为了肃然。
木白左右看看二人,沉吟片刻后安慰道:“也未必有那么严重,我听你们说那蔼翠夫妇都是聪明人,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水西情况如何,但芒部的罗罗族一族人口不过三千人,还是分村而居。水西即便要收纳人口,也不会想要一次性吞并那么多人。”
现在他们看到的已经有千余人了,一次性加入部族三分之一以上的他族人口,还是看上去没有经过重大打击,内部结构完整的健全部族,除非这个水西族长是嫌自己日子太轻松,想要搞个政斗玩玩,否则就是疯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自发行动?”戚祥眉头蹙起,“放着好好的土皇帝不当,跑去给别人当小弟,这是脑袋被驴踢了?”
沐春面色一变,长期长于政治中心的他在此方面的嗅觉极其敏锐:“这恐怕是当地土族给大明的下马威,也是试探。”
少年转头看向戚祥,正色道:“此事需速速上禀,一个不好可能会激起民愤。戚百户,烦劳你护送阿白,我先行一步去将此事禀告沐将军。”
沐春的父亲沐英此刻正守在乌撒,虽然他并不是此地的行政官员,但若是乌撒这边的土族出了问题,作为此地的军事力量领导的沐英逃难逃追责。
“沐小郎稍等——”戚祥到底也是跟着洪武帝起兵的猛将,虽然一开始没想明白,但听到沐春说会引起民愤心中也大概有了数。
他顿时神色一肃,亲点了三支小队出来跟随沐春:“此地距离军营尚有些距离,若本地各土司有心谋算,恐怕会留下人截断信息,还是带上些人保险。”
沐春扫了一眼被戚祥点出来的人,见三支都是骑兵部队便没有拒绝。他冲着戚祥行了个军礼,有些歉然地看了木白一眼。
得到友人微笑示意后,他和木白一个碰拳,轻夹马腹,便带着三十人快马离去。
同时,戚祥亦是派出了一支小队赶赴昆明,将消息传递给了傅友德,好让他早做准备。
此后的事情便是大佬该琢磨的了。不过经此一事,木白和戚祥赶赴芒布路的步伐不免也变为急促起来。
刚跨入芒布路,木白等人便又和几支抱团行进的大部队撞到了一起,比之乌撒,芒布路毗邻贵州的水西部落,且地形也更平坦,是以想要从这里离开的人更多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
这么多人迁移不惊动官府是不可能的,尽管这些土族部落有心避开城郭,但还是被当地官员拦下,一一登记信息。
木白抵达的时候恰逢当地土族和官员对峙之时,一方表示,我们是土官治下,不需要向官府出示文书,一方则说,我们是明军,现在大明的陛下没有分封你们为土官,你们就还是普通民众,归我们管,离开没问题,但必须留下信息。
木白一行人的靠近,立刻引来了双方的侧目。
被双方人马杀气锁定的木白赶紧将自己的文书交给正眯着眼用狐疑眼神打量他们的小吏。听他说自己是回家参加科考的,小吏神情稍松,校验过信息没问题后便直接放行了。
不过,接过文书的木白迟疑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还在吵架的两方人马,发现两方人又吵了起来。
明军小吏的土话应该是现学的,磕磕绊绊不说,语气还硬邦邦的,这语气显然激怒了被挡下来的土族人。几个衣着华贵的土族人当下就嘲讽开了,意思是就算我登记了,你看得懂我的名字吗?
明军的人少,但全披甲,武器更是寒光熠熠,杀气十足。
土族人看似没有拿出武器,但他们手中的农具杀伤力可不低,木白觉得两方人距离打起来就差一点点。
一旦有一方没有克制住自己,恐怕就是一场以族群为单位的战争。
他眯了眯眼睛,靠近戚祥说了几句话。
戚祥一挑眉:“你确定?”
“嗯。”木白转身将背篓放了下来,摸摸弟弟的脑袋,“阿文,你先跟着戚百户回家,阿兄在这儿帮点忙。”
此时,木文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圆鼓鼓的眼睛半阖着,还带着点水汽。一听到阿兄说要分开,小孩顿时就将眼睛睁开了,他径直在背篓中站起,探身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立刻抓住了木白的手不放:“文儿不要先回去,文儿可以帮阿兄的。”
弟弟的反应完全不出木白所料,不过预判了弟弟反应的木小白也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法。
就见他蹲下身,让自己和弟弟的视线处在一个高度……呃,甚至还要矮上一点。木白一脸严肃地搭上小豆丁的肩膀,认真道:“文儿,你回去后是有任务的。这儿人这么多,阿兄一个人可能还搞不定,你回去后把事情和村长说一下,请他派几个会汉文的一起来帮忙。”
木文小嘴一瘪,有些不甘愿。木白于是又给小孩心中的天平加码:“这个事情阿兄只能交给文儿了,阿兄相信文儿可以做到的。”
小朋友倒抽一口气,小脸顿时就因骤然被赋予重任而激动得发红,他踩了踩脚丫子,昂起脑袋:“那,那文儿要啵啵!”
……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奇怪语气词?
木白嘴角一抽,捏了小朋友鼻尖一下,但还是按照弟弟的要求在他两边脸颊都亲了一口,这才让木文心甘情愿地上了戚祥的背。
“没问题吗?要我留几个人吗?”戚祥调整了下甲胄的位置,一边适应背后的负重一边问已经开始撸袖子的木白。
“不用。”木白用绳子将袖管固定住,又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走向了小吏,他冲着戚祥挥挥手,“戚百户快些去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心中有数的。”
戚祥嘴角一抽,看了眼走去和小吏沟通的木白,这小身板都还没到他胸口,乳牙都没换完,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
按照他的标准,自己算什么?老头吗?
正在心中吐槽呢,戚祥忽然感觉到自己束好固定的头发被扯了一下,一扭头,背篓里的小祖宗正瞪着和那少年如出一辙的圆眼睛看他:“叔叔,快鸭,文儿有重要任务的!”
行吧行吧,一个两个都是大爷。不过别说,这两小孩还真是看着面善,就冲着这一点戚祥不自觉的总会有几分心软。
青年将官冲着那边的小吏们一抱拳,翻身上马。他戎马多年,骑术要远高于疏于练习的木白,爱马又是与他相伴多年,配合得十分默契。
因而,从他踩上马镫开始马匹便开始奔走,待他坐稳,马匹已经蹿出一截。
这帅气的上马动作立刻让坐在背篓里的木文长大了小嘴,一串小孩撒娇要学骑马的声音随着马蹄的奔袭被留在了空气中。
木白:……
弟弟,就你那小短腿还骑马呢,木马你都骑不上去。
木白看了眼养父特地给他准备的短腿马,留下了心酸的泪水。
他,他曾经也有两条大长腿来着,但是现在砍号重来了,总觉得这个身体的生长速度有些让人着急。
第35章
当听到木白提及自己会当地语言,可以帮忙翻译和登记后,他立刻被拉到了队列的最前端江湖救急。被拦住的土族见他会说些本地土话,加上身上的衣裳亦是当地特色,也稍稍敛了些愠色。
那个憋气憋到面色发红的兵哥一听有人可以顶岗,立马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给木白腾位置。
有了他的加入后,土族和大明的新派官吏总算能够进行有效沟通了,气氛缓和不少。
少年没想到的是,这一坐,他就坐了四天。
罗罗族的文字非常难写,他们的文字不像汉文一样有边旁部首和一定的组词规律性,每个字都是独立代表一个意思不说,各部族的文字还有差异。
因此,在此处生活近两年的木白虽然勉强能读能说,但书写却有些困难。
不过,机智如他,当然不会被这点困难给难住。
木白特地在桌子边上放了一个沙盘,让需要登记的人先自己写一遍名字,他再和人核对一下,确认无误后便直接誊抄,顺便他还在边上贴心地写了个简单的中文音标,方便以后接管的大明官吏核对。
见着木白在自己的名字边上画方块字备注,几个罗罗族人好奇地凑了过来,“这是我们的汉人名字?”
木白一愣,看了眼自己写的字,为了方便辨别,他写的都是最简单直白的常用汉字,若是用作名字的话似乎显得有些普通了……
正要开口,边上的兵哥就已经提前一步应了下来:“没错,你的名字翻译成汉字就是这样。”
木白顿时大惊,回头看他,兵哥满脸严肃,小表情正直极了。
所以,为什么说这个世界上老实人的谎话是最可怕的,就因为兵哥这张脸,哪怕此后木白怎么解释自己只是写一下并没有什么规律,居然没人相信他。
木白只能抽搐着嘴角另外给自己增加了一份工作——给有需要的罗罗族写上他们的汉名。
他简直要捂脸了。
尽管木白已经再三和人解释,这个只是汉人读音的文字,并没有原名的意义,更是和他们那通过命格占卜过的带有特殊含义的姓名没有任何干系,但罗罗族人对此却十分粗神经地表示完全没问题哟,反正他们也看不懂嘛。
这方面不要那么不讲究啊!而且你们明明就是要离开汉人政权的管辖地,为什么要对那个汉人名字那么感兴趣?明明就没有用啊啊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只要别人拿了我没拿就是吃亏”吗?但是,问题是那真的只是很直接的音译,毫无艺术和技术含量啊!
在发现这些罗罗族人是真的对自己的汉名感兴趣之后,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木白稍稍多用了点心,试图用一些比较复杂且带有特殊含义的汉字替代之前的直译名,结果反而被罗罗族人给嫌弃了。
理由很简单粗暴——
“这个笔画也太多了吧?还是之前那个好,我要之前的!”
木白木着脸将原本的“霏”字划掉,改成普普通通的“非”。不就多了个雨字头嘛,这有多难记?
霏霏多美啊。“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意境很高有木有,霏霏还有茂盛成长的意思,这名字一听就让人觉得头发很多的样子,比起【非非】可好太多了。
哼,他要是有个妹妹就取这个名字。木白咬着牙根给人改了名。
可惜木文的名字已经写上户口了,他刚见到弟弟的时候文化水准不高,换成是现在他非得给这小子改个更好听的名字不可。
木白一边在脑中跑马,一边将沙盘推平,然后看着下一个挂着花一样笑容的壮汉拿起小木棍在沙盘上写写画画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是真的有些不是很明白这个本来很官方的登记活动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有啥,不是挺好的吗?”第三次骑着马将登记完毕的土人从登记处(不知不觉就有这个名字)带走的兵哥听到木白的话后回了一句。
顶着木白疑惑的小眼神,兵哥一脸轻松地拿起了桌上放着的一个青褐色的果子就往嘴里塞,随即一张脸顿时就变了颜色,整个五官都皱了起来。
“别吐,这个是雕梅,是一个小妹妹的一片心意!吐出来很不礼貌!”木白连忙伸手按住他的嘴,看着那人的表情还有些不可思议,“而且这个明明很甜!”
“我是因为甜到齁才想吐的!”被人强捂住嘴的兵哥满脸苦涩地强行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咕嘟咕嘟喝下一杯水后又吐了吐舌头,“天哪,这个都甜到发苦了,你怎么咽下去的?”
“会吗?我觉得挺好的啊。”木白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啧,不愧是小孩的味觉。”兵哥小声吐槽了一句,他扭头看了眼新到的一些土族群众,叹了口气,“还有完没完,这是本地人都要走完了不成?”
“没有全部,差不多三分之一吧。”木白粗粗点了下人数,神色也沉了下来,他扭头看了眼乌撒路的方向。
不知道沐春去往乌撒路的路上是不是安全,是不是已经将如今的情况和沐将军说了,如此情况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还真让人有些担心。
还有弟弟那儿也是,他家弟弟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没有乖乖的,糟糕,他应该提醒弟弟住到师兄家里的,家里这么久没打理,一定都是灰。
正想着呢,突听兵哥一句愤愤的怒骂脱口而出:“该死的水西蔼翠!这么明着挖人。”
“应该不是他们。”从家里情况中回过神的木白摇了摇头,他转了一圈手中有些分叉的毛笔,轻声说:“蔼翠部不过是个立起的靶子,背后一定还有他人。”
“哦,小伙子,你这想法倒是很别致啊。”一个鹤发老者在小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木白身旁落座。
这一突然出声把原本聊天的两人都唬了一跳,木白更是直接跳起,疑惑又恭敬地问道:“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