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用了点力气,樱樱指尖被他捏得生疼,差点轻叫出声,偏生又不敢叫旁人看出端倪来,只好背过人瞪他一眼,人前又恢复了她一贯温柔绵软的音调:“多谢世子哥哥。”
一旁的四郎却是傻眼了,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怎么一向最厌恶女郎近身的三哥,就主动要揽下教妹妹改口音的差事呢?
他想到自己近来懈怠,功课堆积如山,心中终于明白,原来三哥为了能让他好好学习,竟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想到这里,四郎陆少玉不禁对他的三哥充满感激之情。
一顿早膳用完,郎君们还有课业与练武,纷纷告辞。
樱樱随着他们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正要回自己的妙仪居,穿过一片柳林时,却被人一把从后扯住了领子。敢在陆家这般戏弄人的,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四下无人,她也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真实面容,索性恨恨喊出声道:“世子!”
刚刚才把她手捏得这么疼,这会又扯她的衣领,这幅几乎要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的架势,是把她当小狗吗?!
人前就是“世子哥哥”,人后就是“世子”,陆云渡为这鬼丫头的两幅面孔冷笑不已,毫不怜香惜玉地提着人,他冷声道:“跑这么快作甚?我还没教你怎么说金陵话。”
樱樱才不相信他会安好心当真教自己,反正她同侍女学也是一样的,当即挣扎两下,不料没挣脱开,气得粉面鼓鼓。
一旁回廊下似乎有侍女行来,陆云渡直接拖着人往他的院子去了。
一路上樱樱不断挣扎,都没能挣开那只恶魔之手,眼看着世子爷的院落就要到,她生怕被别人瞧见自己这副受制于人的狼狈模样,这才放弃挣扎,小声同他谈判道:“哥哥,你手累不累?让我下来自己走吧。”
陆云渡常年练武,拎着她跟提溜着小猫小狗没什么两样,横穿了几个院子,气都没有喘一下。
此时见她还要嘴硬,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回场子,不禁笑道:“哥哥不累,哥哥这就领着你逛逛院子。”
他就算笑,也是嘲讽般的冷笑,丝毫不能让人感受到暖意。
他一下就拿住樱樱的七寸,果然,樱樱一听他还要领着自己逛院子,已经能想象陆家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的丢脸模样,清风中传来几声谈话声,似是有几个侍女正往这边走来。
眼看着陆家下人就要撞见她这样子,她不禁尖叫道:“世子哥哥,我错了!”
正欢快交谈的侍女们绕过竹林,却见竹林侧旁站着一脸肃穆的世子爷,旁边是这两日才进府的表小姐。众侍女心中皆是一惊,生怕主子们不喜她们说闲话,纷纷行礼道:“见过世子爷,见过表小姐。”
所幸世子爷并未说什么,只挥挥手让她们离开。表小姐粉面倒是红红的,对着她们微微一笑,亲切可人。
樱樱掐着脖子,别过脸去咳嗽几声。陆云渡还没有疯到真让她在下人面前丢脸的地步,在侍女们绕过来的前一霎,及时放开了手,她终于得以重获自由。
待她调整好呼吸抬起头来,见陆云渡已经迈步进了院子,他只丢下冷飕飕的一句:“还不进来?”
樱樱相信自己要是不进去,就算自己躲回妙仪居,也一定会被他从房间里提溜出来,是以垂头丧气,认命地跟了进去。
院中侍从们见三郎回来,纷纷行礼,见到他身后跟着的表小姐,倒是一个个的脸色变幻莫测。
樱樱想起那日婉月告诉她的,他当着众仆从的面扔掉了自己送的香囊,这才反应过来。
丢脸!
陆云渡则是把人丢到花厅中,让小厮去他的书房中寻来一本韵书《声类》,便径自回房洗漱换衣裳去了。
五月天热,樱樱被他挟持了一路,挣扎间早就香汗淋漓。花厅周围布满葡萄藤,枝叶牵牵绊绊,侬丽日光透过藤叶见的空隙,洒下斑斑点点。几串略显青涩的小葡萄挂在其间,滴溜溜的可爱至极。
但陆三郎的院子布置得再精巧风雅又如何,不能成为她的夫婿,那么一切就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
她走得累了,才不管陆云渡扔给她的韵书,掏出她掖在手镯里的丝帕,一边悠悠品茶,一边拭汗。
等得时间久了,心知陆三郎这样的郎君都是有要事在身,日理万机的,根本不会花太多功夫同她计较,说不定他只是小小地惩戒一下自己,而本人已经去书房办公,没几个时辰脱不了身的。
世子院子中的下人极为规矩,虽然上次世子爷扔掉了表小姐的礼物,但此次又亲自把人领了回来。下人们摸不清世子的意思,只好按着对待寻常表小姐的规矩,恭恭敬敬地候在花厅外,供她随时有需要,随时传唤。
樱樱等了许久还不见他露面,日头逐渐移到当空,暖阳高照,她全身都被几点日光晒得暖洋洋的,不由单手撑在小石桌上,闭眼睡着了。
陆三郎换好衣衫出来,便见她手心托着下巴,在葡萄藤下闭眼小憩的模样。
一络子碎发垂在耳旁,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而上上下下。一双眼睛轻轻阖上,遮盖住藏于幽深之处的心机和算计,倒是顺眼许多。日光透过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淡淡的阴影。
三郎突然冷笑一下,这女人浑身上下都是琢磨人心。即使是打盹,她也保持着最美好端庄的模样,这一幅海棠春睡的模样,对旁人或许难以抗拒,但世子爷显然不包括在其中。
他刚一抬腿上前,樱樱就及时睁开眼睛,望见来人,迅速压下眼底的惊讶,脸上浮现起恰到好处的笑意,仰头道:“世子哥哥。”
按着樱樱的性子,她本该起身去迎接,断没有还坐在原地等人前来的道理。但是……她就睡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腿麻了,站不起来。
世子爷不在乎她这点小把戏,只上前来检查她的学习情况,见到茶盏喝了一大半,书只翻开了封皮,脸色有点黑,“你就是这样学习的?”
“我不会嘛。”樱樱坐在石凳上,两手一摊,分外无辜。谁让世子爷扔给她一本韵书就走了呢,她看不懂。
陆云渡闲暇时也曾指点过弟弟们的功课,小郎君们对他又敬又畏,向来不敢在功课上马虎。他倒还是第一次遇见,敢这么理直气壮糊弄他的学生。
被世子阴恻恻的眼神盯着,樱樱背后忍不住生了一层鸡皮疙瘩,连日光都觉得不暖和了。要不是她脚还麻着,一定已经先走为上。
“好,我来教妹妹念书。”陆云渡突然俯身凑近,在她耳旁念了这一声。
眼前是突然放大的俊脸,耳旁嗓音低沉,如有实质般拂过她的耳垂,樱樱受惊,忍不住伸手捂住耳垂连同脖颈。这人干嘛突然靠得这样近!
说罢,世子爷当真一撩衣袍,就在她身边的石凳坐下。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书卷,日光照在他的眉骨上,漂亮得如同展翅欲飞的雄鹰,郎君眼睫轻掀,缓缓吐出一个音节。
樱樱收回心思,跟着他乖乖巧巧地发音。
念完十来个音节后,陆云渡就随手扔掉书卷,往后懒懒一靠,背倚着玉石栏杆,双手抱在胸前,道:“妹妹,念书吧。”
许是他方才吐出的热气,许是他人后态度过于轻佻,樱樱耳垂不知为何,微红得可疑。她勉勉强强收敛住心神,认认真真地读了好几遍。
见陆云渡靠着栏杆,已经开始假寐,她又读了好几遍,才用指尖戳了戳他,道:“世子哥哥,我读完了。”
世子爷也不睁眼,只单手撑着额头,缓缓吐出三个字:“继续读。”
她这时候还不知道,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她听到“继续读”这三个字,都会出现口干舌燥、喉咙肿痛、头晕目眩等不适症状。
来来回回地读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她喉中有些干涩,正想端起茶抿一口,谁料本应该闭眼熟睡的人仿佛有感应一般,在她指尖接触到茶盏的那一霎,“唰”地睁开眼,冷声道:“继续读。”
说罢转头吩咐候在花厅外的小厮道:“茶冷了,撤下去。”他眼神清亮,哪有半分睡意。
她悄悄咽了咽唾沫,本期待着小厮能给她换一盏热茶来,谁料小厮端了茶下去,就再也不见人影。樱樱伸长脖子等了许久才后知后觉,陆云渡就是在故意整她!
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她干脆将书本摊在石桌上,道:“世子哥哥,我学会了。”
陆云渡坐在栏杆边,单手撑在膝头,似笑非笑地往她,薄唇轻启,吐出咒语般的三个字:“继续读。”
她人被困在这小小花厅中,无助之感顿生,望着世子爷黑曜石般无情的双眸,樱樱觉得他冷静的外表下必定隐藏着一颗疯子的心!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樱樱认命地捡起书本。陆云渡许是听她来来回回只念那几个字,听烦了,屈尊纡贵地坐到她身旁来,又亲自指点了一通。
末了,世子爷对着花亭外招招手,立马有小厮捧着茶盘上前来。樱樱瞧见了她此刻梦寐以求的茶水,喉中干渴得都微微沙哑,她疯狂地朝小厮使眼色,希望能给她主动送上一杯茶水。
然而小厮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待世子爷端了茶盏后,他连忙转身落荒而逃。
陆云渡手上端了白瓷茶盏,以茶盖撇去一点浮末后,他一抬头,仿佛才察觉樱樱的渴望一般,微微一笑。接着,悠悠饮茶,动作优雅无比,尽显大世家子弟风范。
小姑娘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快要着火了。
“世子哥哥,我错了。”
小姑娘说完这句话,眼泪就吧嗒吧嗒地从眼眶中跌落,顺着粉面雪腮滑落,划出一道晶莹心碎的痕迹。见陆云渡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樱樱再接再厉,眼泪滚落得仿佛她整个人都是水做的。
她的鼻尖迅速泛起微红,眼底水光波动,单薄的双肩因抽泣的动作微微颤抖,“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顶撞世子哥哥,求哥哥原谅我。”美人哭得梨花带雨,面上还沾着两行清流,沙哑的声音中混着些许鼻音,我见犹怜。
偏生陆云渡是个不解风情的,波澜不惊道:“妹妹,这招对我没用。”
在她伸手要攥住自己衣衫的前一秒,世子爷及时站起身躲开她一双柔荑,冷着脸道:“妹妹读了这一下午的书,却还是不明白道理,看来还是书读得不够多,继续……”这鬼丫头还在避重就轻不肯承认错误,真是个倔脾气,他不妨再整整她。
不待他说完,樱樱已经叫道:“世子哥哥我错了,我不该挠你的手心!”
侍女们候在花厅后,听到表小姐这一声哭腔,不禁纷纷红了脸。三郎真是的,逗引着表小姐玩挠手心的游戏,把人欺负哭了,还要小姑娘哭着认错。
这许是他们三郎不为人知的乐趣吧。
陆云渡哪里想到这个小丫头会这般就喊了出来,一时微怔,继而一甩衣袖站直身子,冷着脸道:“走罢!”
樱樱立马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胡乱擦一把眼泪,跑到花厅外,故意拿过那端茶小厮手里的一盏茶,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彻底慰藉了她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才得意地走了。
还说眼泪没用,还不是她一哭,他就没招了嘛。世子爷跟旁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头也不回,走得潇洒利落,世子爷却独自一人站在花厅中,眼神阴翳地盯着她丢下的那个茶盏。
樱樱心知世子厌恶她,索性也就不再费工夫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她苦读了这半日,喝茶时难免有些急,不像平日那般慢条斯理,不小心留了点口脂印子在白瓷茶盏上。
洁白的茶杯口,留着一点樱桃红的痕迹。陆云渡目力过人,那点红,在他看来分外张扬,跟那鬼丫头一模一样。
第5章
当天晚上,陆家各房的主子们都收到一盏冰糖雪梨汤。
樱樱手巧,煮出来的汤沁人心脾,冒着甜丝丝的凉气,又不会过分甜腻。她心思活泛,好东西自然不会一人独享,使唤侍女给各房都送去。
四郎陆少玉是个不喜甜食的,瞧见那玉碗便挥手让下人端走。
所幸婉月机灵,赶紧道:“四郎不知,这是表小姐亲手做的。”
“樱樱妹妹还会做这种东西?”四郎的眼睛立马亮了,“正巧我练武出了一身汗,适合吃点甜食解渴,妹妹当真是心灵手巧。”
直到婉月都走远了,四郎还在思索下次出门,该给妹妹带点什么新鲜的小吃。
世子爷也是个不喜甜食的,见侍女送来一盏精致的吃食,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对上高深莫测的世子爷,婉月不敢卖弄,老老实实交待道:“是表姑娘亲手做的,说是多谢世子爷的谆谆教诲。”
正在饮茶的陆云渡手一顿,唇边勾起极淡的一点轻讽笑意。这丫头会感谢他?怕不是会在他的吃食里下毒吧。
世子爷不开口,底下的人都不敢接手,一个个打着眼神官司,好半晌,才听见世子爷道:“放着。”
婉月如蒙大赦,放下玉碗赶紧走人。
然而直到夜深,那碗吃食还不曾被动过。伺候的小厮小心上前去询问,正手握经卷的世子爷这才想起这档子事,放下书,“倒了。”
搁了这许久,自然是吃不得了。
有了上次送荷包的前车之鉴,此时的樱樱已经不在乎陆云渡的态度,她只需要做好表面功夫,把陆家的每个人都敷衍得滴水不漏便是。
至于世子爷承不承这份情,才不关她的事呢。
这日陪着老太太念完经后,在院中陪着老太太打了一会儿叶子牌,樱樱告辞时,已是正午时分。
五月中的日头已经初具规模,明晃晃照着院中亭台楼阁,四处草木葳蕤,蝉鸣裹在热浪里一阵阵滚来。
樱樱天生怕热,不过走了几步路的功夫,热汗已经沁着她的贴身小衣。她用丝帕擦了擦颈后,罗袖随着抬手的动作落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一阵极淡的海棠香味浮动在罗袖深处。
陆家果然财大气粗,连用的熏香也比江南名贵许多。
思忖着这一路顶着日头过去,她可能会热得浑身出汗,得寻个遮阴的地方。
她在廊下躲了一会儿,瞧见长廊尽头池塘旁种着一丛芭蕉,这湖引水自秦淮河,水面波光粼粼,凉气森森。日光在宽大蕉叶下投出一片阴影,制造出一个静谧的小世界。
樱樱向来喜欢水,见到这样一个花团锦簇的地方,不由自主迈步过去,钻进了芭蕉下的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