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将十一皇弟接过来, 很小心的抱着,手稳稳托住他的背,倒是像模像样的。
“呦, 长哥儿倒是会哄孩子。”邵贵太妃戳一戳十一皇弟下巴上的小窝窝,看向张羡龄,含笑道, “你也早替长哥儿生一个,由他去哄,岂不妙哉。”
旁边的杨太妃和其他老娘娘都笑起来,笑声使得张羡龄有些窘迫,为了缓解气氛,她解下腰间的佩玉去逗十一皇弟玩,逗猫似的,将那玉佩在他面前晃一晃。
十一皇弟咯咯笑起来,身子往前倾,想要扑到张羡龄怀里。
“还是要皇嫂抱呢,你就抱他一下,等会儿别他弄哭了,那可难哄。”邵贵太妃说。
“要抱吗?”朱祐樘探寻的看向她。
“我……试一试。”
张羡龄试着抱起十一皇弟,小孩子软软地贴在她身上,带着轻微的奶香。张羡龄惟恐摔着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她才不那么慌了。
十一皇弟玩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朝着一处“哦哦”的喊。
这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张羡龄顺着他的目光去瞧,红墙边的迎春花开了,小小的一点嫩黄色,摇曳在绿荫里。
小孩子,原是一朵花开就能高兴半日的。
思及此,张羡龄心中蓦然一静,同十一皇弟一起,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新开的迎春花。
回去的路上,朱祐樘感慨了一句:“幸亏小十一痊愈了,原本我还真有些担心,如今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千娇万宠、锦衣玉食的小皇子小公主,夭折的几率也高。他曾死过两三个弟弟妹妹,年纪都很小,殓入棺木,那棺木还没有摇篮长。
“十一哥儿是好了,但这事,却不能这样算了。”张羡龄的语气很有些严肃。
十一皇弟患病这事,其实暴露了很多隐患。头一件就是冬日的炭火中毒。虽说宫中用炭多是红罗炭,没什么呛人的烟味,但其实多多少少都藏有一氧化碳。在冬日,看顾小皇子小公主的乳母保母畏寒,便点了两三个炭盆,全摆在屋里。有时生母怕孩子冷,更是给小孩子盖上厚厚的被子。再加上宫里的习俗,寝间一向设在没有窗户的暗间,通风本就不好,炭火再烧上一整日,大人或许只是略微有些头晕,婴幼儿却哪里受得了?
张羡龄从前看过一本闲书,说的是晚清末代皇帝溥仪,他在年少时,住在寝宫里,睡到半夜呼吸困难,挣扎着起来一看,值夜的两个宫人也都晕过去了,正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缘故。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小皇子小公主。
那夜十一皇弟也睡在炭火旺盛的暗间里,盖着厚棉被,说是要发汗。回头,张羡龄就去问周姑姑这些宫里的老人,发现有几个小皇子小公主都死在冬天。
总而言之,皇子公主夭折的原因很复杂,但一些显而易见的安全隐患,非得纠正过来不可。
为此,张羡龄特地在坤宁宫开了一个会议。
还是西暖阁小院,张羡龄特地将其中最大、最亮堂的一间辟为会议室,因四角常年摆着翠竹盆景,宫人索性将称呼这一间为“竹厅”,张羡龄听了,觉得这名字不错,于是也跟着叫。渐渐地,宫中女官宫女全晓得,一旦被传唤至坤宁宫竹厅,那必然是中宫娘娘要她们议事。
这一回,被传唤到竹厅的,并非六尚局掌印女官,而是照顾皇子公主的乳母慈母保母,还有一众有资历的宫人,以及女医谈允贤。
这些人之中,品级最高的莫过于罗慈母,她是侍奉万岁爷长大的,如今按照旧例,得封一品佐圣夫人,当之无愧的坐在左席第一位。
张羡龄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此次议事的缘故,又说。
“今日叫大家来,并非要寻谁的不是,判谁的不是,而是要给诸位提个醒,定一定看护皇子公主的规矩。诸位都是有资历的,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有哪些细微之处,会给婴儿幼童带来不利的影响。”
一片安静,宫人都低垂着眼帘,拿不准中宫娘娘的意思。
张羡龄料到如此,便将烧炭这个例子讲了。
她直接点名:“佐圣夫人,你能想到些什么?”
佐圣夫人缓缓地说:“娘娘所言甚至,这祸事多是从细微之处开始的。奴婢倒想着了一个,不知对不对?”
“你只管讲,对不对有什么要紧的。”
“恕奴斗胆,说几句闲话。”佐圣夫人道,“有一些乳母保母,甚至娘娘,喜欢在屋子里摆一些瓷器玉器之类的,好看是好看,但倘若一不小心,砸了,那响动声,连大人都吓得一颗心乱跳,小孩子呢?岂不是连魂都吓没了?”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张羡龄叮嘱女史好生记录下来,并说:“很好,这事倒也能解决。那些很小的孩子,屋里不许摆些花里胡哨的,地上也得铺一层厚厚的毡子,就是不小心从高处掉下什么东西,也不至于打雷一样的响。”
佐圣夫人开了一个好头,其他的宫人便顺着这思路往下想,倒也说出了一些东西。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有几条张羡龄听了,很受启发。
譬如桌子角椅子角不能太尖锐,贪玩的孩子倘若撞上了,那必然是头破血流。
再比如小孩子人小身体弱,吃药该吃什么剂量,按理来说也该和大人不同。
这一条是谈允贤提出来的,她待在后院的这些年,除了给自己看病,就是给女儿儿子看病,完完全全是经验之谈。
“太医院有儿科吗?”张羡龄追问。
“有的。”说起这个,谈允贤有些惋惜,“只是咱们女医院没有。”
从元代起,宫中的太医院已经有了分科的意识,到本朝,太医院一共有十三科,譬如针灸科、眼科、口齿科、咽喉科之类的,每一科的太医各有专攻。其中有一科叫小方脉,与大方脉相区别,是专门为小儿看诊治病的。像上次给十一皇弟诊脉的,正是小方脉科的太医。
但女医显然就没有分科了,毕竟人数少,从前也不大受重视,偶尔冒出一个医道天才,也如流星一般,划过就没了。
张羡龄沉吟片刻,说:“这事女史先记下,等宫人试过后,从小宫女里挑一些有天分的习医理,人多了,才好分科。”
大家议论了一回,将几件即刻可办的事定了下来。张羡龄怕她们推诿,专教佐圣夫人负责此事,定了个期限,说是期限一到,她领着人亲自查验,看各宫整改到位没有。
从坤宁宫后头的游艺斋出来,一众宫人都围着佐圣夫人,悄悄说:“这整改归整改,从前的事不论吧?”
也有抱怨的:“哪里就那么严重,多少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佐圣夫人沉声道:“这话别叫我听到第二次,若有,即刻叫宫正司的女官来,罚去做提铃宫人。你们打量中宫娘娘是个好性的,胆子就大起来?那才是失心疯了!”
“娘娘方才也说了,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可整顿之后,还有敢乱来的,那就别抱怨宫正司女官登门了。”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想触一鼻子灰,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去了。
铺地垫的,扯摆设的,拿软布头包桌子角的……改动都不很大,事却多,零零碎碎的都要上心。
养孩子的太妃里,也有几个不以为意的,但犯不着为这些小事与中宫娘娘生气。可听见要把孩子从无窗暗间挪到有窗明间睡觉,心里便有些嘀咕。
她们原想找王太后说一说这事,但王太后避不见客,只能去找邵贵太妃。
邵贵太妃直接打开兴王、岐王和德清公主的房门,仍老娘娘去瞧:“我们一早就改过来了,又什么要紧的?虽有窗,那还有屏风呢,冻不着。再说,哥儿姐儿在暗间睡本就闷,挪到外一间睡,有了光,起居都高兴些。”
邵贵太妃养了三子一女,每一个都活得好好的,无一夭折。她既然带头做了,其余有孩子的太妃哪敢再多嘴,便按照要求,全都改了过来。
改动之后,还有一连串配套的规矩,譬如皇嗣房中地毯要定期更换,乳母保母慈母要时常洗手,方能抱孩子之类的。
张羡龄怕他们不耐烦做,先是专门派了人常驻太妃居所,时不时转悠一下,后又叫司乐宫女编了一套朗朗上口的儿歌,全是以健康卫生为主题的,洗脑一般的传唱。
除去最初的不适应,渐渐的,大家也养成了新习惯。
第45章
后宫里大大小小的宫门很多, 有几处尤为热闹,因为处在交汇之处,日日夜夜都有宫女内侍从底下走过, 宫门下的青砖都被踏得平平整整, 一点青苔都没有。
这日清晨,三三两两的宫女内侍打着哈欠,从居处出来, 赶着去站班,路过走熟了的宫门时,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同。
定眼一看,原来在宫门之畔, 极其显眼的地方,多了一块木板, 黑漆, 又宽又长,挂在宫墙正中。
有两三个做泥瓦工的内侍围在黑板旁,手中拿着家伙, 正忙着给黑板顶上做一遮雨檐。
“这是什么?”一个宫人看了一会儿,疑惑道。
“奉中宫娘娘之命, 在此砌一个布告栏,以后有什么消息, 都会贴于此处,你们记得来看。”
这倒是件新鲜事,宫女内侍路过布告栏时, 总要多看几眼,瞧一瞧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用多久,布告栏就完工了。
就在这个时候, 布告栏上贴出了一道诏令,是坤宁宫签发的。
诏令不长,短短数行,简洁明了,印在宽大的纸上,后头跟着三个红印,分别是大明皇后之印、司礼监之印,以及六尚局之印。一排官印摆在那里,看得人心惊肉跳,不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往来宫女内侍都停下脚步,凑过去看,唯恐慢了一步。
识字的,一眼就扫见了诏令的标题,名曰《修整后宫街衢诏》。
宫女内侍里,不识字的占多数,往常都要托识字的讲解,今日却不用,因为布告栏边专门站了两个女史,一字一句念着诏令上的文字。
“紫禁城内,是唯帝宅,街衢廊下,必须整洁……”
诏令念完,还有一半的人是懵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也许是看出了他们的不解,女史又用口语说了一遍诏令的意思。这一回,都听明白了。
别看这道诏令整的那么玄乎,其实用最朴素的话来讲,就一个意思。
天晴了,为了讲卫生,让我们来大扫除吧。
这诏令是张羡龄亲自构思的,交由许尚宫润笔,确认无误后,许尚宫加盖六尚局之印,她摸出大明皇后之宝,往上一戳,正儿八经的签发了诏令。为显郑重,张羡龄特意与朱祐樘商量,想要让司礼监也盖个章。
朱祐樘看过《修整后宫街衢诏》,乐了:“这也是杀鸡用宰牛刀了。”
“才不是呢。”张羡龄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讲卫生,很重要。”
“卫生”这个词,朱祐樘也是第一次听说,问:“卫生又是何意?”
张羡龄眨眨眼,以反问之法赢得些思考的时间:“樘哥哥猜一猜,卫生是什么意思?”
“可是护卫生命之理?”朱祐樘猜测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张羡龄糊弄着解释,“未雨绸缪,防止疫病发生,亦是卫生之意。”
朱祐樘点点头:“若是这样,讲卫生倒是一件善事。”
讲卫生,绝不是小事。后世,京城得到解放之后,整个京城百姓乃至军队全都被动员起来,进行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大扫除。
大扫除历时三个月,发动群众七万多人,最后扫除垃圾六十万吨,运走粪便六十一万吨,成果斐然。
大扫除的时候,连紫禁城里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在后宫的一些阴阴暗暗的小角落,据说垃圾堆起来,有宫墙那么高。
说句实在话,就古代这个环境,很多瘟疫之所以蔓延,原因之一就是糟糕的卫生环境。居住之地干净与否,其实与健康有很大的关系。
在排查皇嗣住所安全隐患的时候,张羡龄便萌生了后宫大扫除的想法。坤宁宫也好,仁寿宫也好,清宁宫也好,只要是娘娘侍长们居住的宫殿,无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宫女内侍的住所呢?还有哪些贵人们甚少踏足的角落,是不是在滋生病菌呢?
就是为了这个,张羡龄才签发了这道《修整后宫街衢诏》。
得了朱祐樘的支持,张羡龄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请他在诏令上用印。
怀恩归乡之后,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有覃吉继任。覃吉也是东宫的旧人,在张羡龄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他就待她很恭敬。
覃吉仔仔细细看过《修整后宫街衢诏》,并没看出什么不妥当,又有万岁爷的授意,因此很痛快的盖上了司礼监之印。
他将官印好生收起来,问:“娘娘怎么想着要大扫除了?是不是宫里有哪些宫女内侍偷懒?”
“倒不是。”张羡龄解释道:“主要是想让宫人们,将后宫偏僻的角落,以及自己的住处打扫干净。”
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过年前宫人应该清扫过一遍,但这一次,我希望清理的更彻底一些。”
“娘娘思虑周全,这样的天气,是该好好打扫一番,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覃吉笑眯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