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晓泉听见老太太的话,一时内心酸涩得很。
老太太年前的手术虽然很成功,但身体毕竟遭了罪,跟过去早已经比不得。
她知道,老太太当年把年玥从人贩子手上救出来后,其实一直是当闺女养着的。只是后来年玥对年晓泉的亲爹年与时上了心,粘他粘得紧,年与时那会儿被一个镇上老流氓的女儿缠上,老太太不愿意见儿子被带坏,就做主让他娶了年玥。可这些年过来,老太太也明白自己当年做了错事。她偶尔也会想着,如果,自己当年没让年玥跟儿子成亲,年玥没有生下年晓泉,是不是她的身子就不会亏损得这么早,而自己儿子是不是也就不会一走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年晓泉能够开解老太太的话不多,听老太太这么说,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白玄宁在碧湾小区没有多待,从白宴家里出来,他就去了潭城郊区的邵家别墅。
邵家当年经济危机时得过白家的恩惠,所以即便邵以萍跟白玄宁的婚姻没有一个好结果,但邵枫覃对于白玄宁,却依然是感激的。
两天之后,白玄宁跟潭城政府签订完之后十年的合作计划书,象征性的在公司里走了一圈,当天晚上就又起身回了寮云观,临走之前嘱咐林莫之,让他平时多照顾年玥一些,如果她们决定进山,就亲自将人送过来,即便他出去远游了,也会让观里的小道士过去接她。
年玥这一阵跟女儿生活在一起,日子其实过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母女两许久没有过过这样闲散幸福的日子,等国庆假期结束,年晓泉不得不回去学校的时候,年玥脸上看着,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她小时候没有上过学,只是在家里被年与时教过认字,所以此刻得知女儿是去上学,她显得很是气愤,抱着女儿的胳膊,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双手搂住,跟个孩子似的撒起娇来。
白宴上车之后,看着身边年晓泉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差点笑出了声,转过头去,佯装深沉道:“要不你跟你们学校打个报告,提早搬出来得了。”
年晓泉听见白宴的话,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鼻子,“哼”上一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白宴有些讪讪地擦了擦鼻子,觉得冤枉。
他这一个假期其实过得不怎么舒心,年晓泉跟他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两人亲昵的机会实在不多。
一来,他作为白家太子爷,开始参与起了潭城分公司的运营,工作太忙;二来也是年晓泉上次因为柳梦莹的事,变得有了几分拘束,就连过去常有的打闹也显得有了些敷衍。
两人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只想着让时间把这些事情变得冷淡下来。
但他们没有想过,能够随时间冷淡下来的,除了过去,其实还有感情。
时间眼看着进入十二月,老太太将白氏的里外情况仔细打听了一遍,年玥因为不习惯潭城的气候翻了一次病,老太太痛定思痛,终于决定,让年玥住到寮云观里去。
两人于是打包行李,被林莫之亲自送上了车。
她们这一离开,年晓泉的生活也就变得格外忙碌了起来。
她前些日子被吕教授带在身边,参加了几次大学生艺术展览交流会,需要整理的文件不少。期末考试后,又将自己的护理油进行包装打造,在工商局注册成功,由傅娉婷放在网上,正式开始了第一批的销售。
白宴考试后的第二天因为公司的事飞去了北城,再回来时,时间已临近春节。
他给自己和年晓泉在同一家店订了和去年一样的年夜饭,原本坐等着新年,没想除夕未到,他那英国的太奶奶却突发疾病,住进了重症间。
白玄宁从小长在道观,跟自己这位奶奶感情不深,倒是白宴,因为邵以萍的事,小时候被老人家接过去亲自养了几年,感情不薄。
所以此刻老人家身体有恙,眼看着快要不行,白宴当天晚上便买了机票过去。
于是,原本两人按部就班的春节变成了年晓泉一个人的除夕。
她也没想着去寮云观打扰年玥和老太太,毕竟那地方离潭城太远,地处深山,没有网络,她的小店现在离不得人,所以想了想,年晓泉便只是给她们去了个电话,趁着假期无人打扰,自己报了个驾校班,早睡早起,过起了作息规律的日子。
大年初五的早上,年晓泉从沙发上醒来,还没来得及洗一把脸,那头傅娉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开口情绪十分暴躁,中文夹着英语骂了好一阵,低声喊到:“我就知道那个柳梦莹没安好心思,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年晓泉此时正在浏览店里新出现的评论,心里一瞬间收缩,很快自我安抚了下来,拿过昨天还剩下的半块蛋糕,放进嘴里,笑着问她:“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傅娉婷如今跟年晓泉一起开店,两人交流频繁,便也不像过去那样客气了。
傅娉婷觉得自己的愤懑无人诉说,“哼”上一声,越发忍受不了:“我就是不乐意见着她,碍眼!长得那么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仗着对我哥的那点儿恩情,上赶着不把自己当外人。你说她都在想什么呀,你和我哥现在都是正经的男女朋友了,她还跑过来,装什么贤淑,给谁看呀!”
此时,她那边隐约传来了顾析的声音,轻声嘀咕道:“你就不能少告一些状,谁是你正儿八经嫂子还不一定呢。”
傅娉婷听见这话,连忙捂住手机,过去将人打了一拳。
年晓泉眼睛看着腿上的电脑屏幕,视线呆呆愣愣的,许久之后,她才轻笑一声,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开口问到:“怎么,她也去英国见你太姥姥了?”
傅娉婷重新坐回来,点一点头,没好气地回答:“可不是呢嘛,你是不知道,她昨天在我太姥姥面前,模样那叫一个谄媚,跟自己是孙媳妇儿似的,好在我太姥姥人虽然老了,但眼光还是老辣的,根本没看上她那么个玩意儿。”
年晓泉垂着脑袋,并没有觉得受到安慰,她甚至有些自嘲地想,如果连能说日英法三国语言、从小接受外国精英教育的柳梦莹,也无法入了白家老太太的眼,那在他们那样“高等人”的眼里,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年晓泉挂上电话坐进沙发,一时兴致寥寥,她将爬到自己身上撒娇的叮当猫抱在怀里,心中有一瞬间恍惚,恍惚地觉得,她跟白宴的这段感情,似乎开始变得有一些压抑起来。
她知道,他们过去的美好都是真实存在的,在一起时的冲动也并不作假。只是心动可以怦然而生,但相处却总要长长久久地躺在时间里。
两个人在一起越久,越容易问一句为什么。
女人奢求答案,男人却善于忘记,到最后,如果不是双双失望而归,便只能从最初的难得糊涂,变成无所谓的将就。
可年晓泉不喜欢讲究。
所以她难得的独自去了一次商场,买了两件不属于白宴为自己挑选的衣服,喝着平时白宴不允许她多喝的奶茶,走在雨伞下面,看着天上飘着的绵长细雨,还有空气中落着的微小尘埃。
眼神飘忽之间,她像是看见了不远处一个高瘦的人影,熟悉,雅致,他走向自己,看不清脸的模样。
年晓泉于是快步向前,手里举着的伞也像是跟着飘荡起来,直到她看清了眼前的人,脚步猛地收住,低着脑袋,喘着微微的气,才看着他,问了一声:“容先生,怎么是你?”
容绪此时走在伶仃的雨中,额头上的发丝滴着水,手上两张门票被打湿,变得发皱。
他看见年晓泉,像是也有一些意外,轻轻对着她笑了一笑,带着些许落寞,平静开口:“你是当初那个月色里的小孩儿?”
年晓泉于是笑了起来,她点一点头,将雨伞举高一些,替他挡住了头上溅落的雨丝,轻声说到:“对,是我。”
第36章
容绪于是抬头, 看见她手中的伞,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神色狼狈,脸上露出些许窘霍, 低头退开半步, 迈步往旁边的屋檐下走,等年晓泉跟上来, 两人在空旷的甜品店门口站定, 他才甩了甩头发, 从口袋中掏出纸巾, 笑着递过去, 轻声道:“擦擦, 别着了凉。”
年晓泉也笑着接过来,一边擦拭自己被雨打湿的外套, 一边望向容绪手里湿了一半的门票。
容绪抓住她的眼神,索性将手里的歌剧票摊开, 放在年晓泉面前,大大方方地问:“你也是来看《冰湖》的?”
年晓泉听罢立即摇了摇头, 老实回答:“不是, 我只是心情不好, 过来一个人逛一逛商场。”
容绪听见她的话显然有些意外,转身推开后面甜品店的玻璃门,进去点了两个草莓蛋糕,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开口问:“是学业上的问题?”
年晓泉于是一时有些害起臊来,像是在家长面前坦露了自己早恋的心思一般,轻声回答:“不、不是的, 只是跟我男朋友之间的一些问题。”
容绪脸上表情微微一愣,或许是没有想到自己眼里还是个孩子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到了能找男朋友的年纪。他于是低笑一声,也没有多问,只是等两人把桌上的蛋糕吃得都差不多,他才晃了晃手里的歌剧门票,轻声发问:“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场歌剧?”
年晓泉听见他的话,脸上露出些许茫然无措的表情,眨了眨眼,小声说到:“你约的人不来了吗?”
容绪微笑了笑,点头回答:“对,她不来了,所以,我现在也是一个心情不怎么阳光的可怜人,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幸运,能请你和我一起去看场歌剧呢?”
容绪这话说得平缓,语气中却又带着让人无比舒心的温和。
年晓泉听在耳朵里,脸上不禁有一些微微的泛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很是心动,但还是忍不住有些遗憾地说道:“我、我没看过歌剧,不太懂,可能会浪费了你的票。而且,我现在身上这个衣服好像也不太合适,我看电视上的人去看歌剧,都是穿的那种、那种特别正式的衣服。”
容绪因为她的话朗声笑了起来,他从座位里起身,装作故意上下打量了年晓泉一眼,告诉她:“欣赏一样东西,不讲究懂与不懂。艺术其实不分受众,每个人耳朵里听到的,眼里看到的,其实都不一样,只要你能够感觉到美,这就足够了。而且,我看你身上的衣服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我们在公共场合,干净,整洁,这就很好,不一定是要多么奢华的品牌才能被称作是正式衣服的。”
年晓泉得了容绪这样一番话,原先的顾虑消散,终于一脸高兴地答应下来,点头笑起来的样子,像一朵花儿一样可爱。
年晓泉从会不否认,自己喜欢和容绪在一起的感觉,那是无关男女之情的一种倾仰,似乎跟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你总能不知不觉中得到美好的认可,他像是一个温和的长辈,一点一点把着你的手,带你脱离过去怯懦中的愚昧。而他们之间格外不同寻常的相遇,也让她相信了这世间真的拥有不同寻常的缘分。
当天下午,年晓泉跟在容绪身边,看到了自己人生中地第一场歌剧。
她为此,特地请容绪在商场的顶楼吃了一顿大餐,说是大餐,其实是一人一百六十八的自助,对于年晓泉而言,这样的花费属实已经算得上奢华的程度。
容绪对此欣然接受,两人吃完晚饭,还步行去了两条街外的月色。
自从邵华兰逃逸出国后,容绪的合伙人便成了一位日本华裔,店里的装潢风格略微改变,颜色搭配显得越发温馨了一些。
年晓泉在里面转悠一圈,因为容绪的邀请,便用店里的工具给他做了一个新的发型,动作小心翼翼,虽然效果不错,却被容绪笑着打趣像是个第一次来店里工作的实习生。
两人于是在外待到晚上十点多,容绪开车将年晓泉送到了碧湾小区的门口。
年晓泉下车时显得还有一些恋恋不舍,站在车外,弯了弯腰,对着里面驾驶座上的容绪笑着说道:“容先生,谢谢你今天请我看歌剧。还有,也谢谢您信任我,让我给您做发型,如果您愿意的话,下次还可以来找我,虽然我现在属于无证经营,但效果还是不错的,对吧。”
容绪听见她的话,推了推脸上的眼镜,一时笑出声来。他这些年一个人在社会上单打独斗,也不是没有过朋友,只是大多和他一样,被打磨得滴水不漏,一份真情非得扮成两面说,似乎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总是很难再有年晓泉这样简单的直白。
于是他点了点头,开口告诉年晓泉:“其实‘给’和‘得’都是相辅相成的,今天看似是我请你看歌剧,但何况不是你这么个妙龄小姑娘在陪我这个老男人呢,说起来,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年晓泉被他逗得抿着嘴笑起来。
直到容绪的车子已经离开,她还是站在原地,回想着他那张藏在夜色中的脸。
容绪的脸没有白宴那样凌厉的棱角,也算不上惹人心惊的好看,但他的存在让人感到舒适妥帖,就像一捧水,也像是一片叶,平平淡淡,落地自然。
年晓泉回到家中,叮当猫已经在楼上的花圃解决完了自己的大小便,它见到年晓泉,立马迈着短小的步子奔过来。
年晓泉嘴里哼着今天歌剧的调子,从厨房拿出它的狗粮,放在碗里,低头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模样,手指在它柔软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一时间心中变得无比柔软,好似之前那些因为白宴产生的失落,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散漫了许多。
第二天,年晓泉从聊天中得知初八是容绪的生日。
她思考半晌,也不知自己能给他送些什么,想了想,便索性将冰箱里准备做蛋糕的材料都拿了出来。
材料是年晓泉年前在网上买的,原本想趁着春节,给白宴做上一些。只可惜如今,两人分隔两地,再好的东西,也用不上了。
当天下午,年晓泉给容绪去了一个电话,问他喜欢什么样口味的蛋糕。
容绪起初怕她麻烦,开口婉拒,见年晓泉执意要做,想了想,便只能笑着回答一句:“什么都好,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人家亲手做的蛋糕。”
年晓泉于是歪着脑袋跟他笑,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双手和着碗里的奶油,打趣起来:“胡说,店里的蛋糕明明也是人家师傅亲手做的呀。”
容绪在那头微微一愣,而后大笑:“对,你说的很多。”
当天晚上,白宴回到家的时候,餐厅里的灯还亮着。
年晓泉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左手边放着已经大致做好的水果蛋糕,右手握着笔,下面压着一张贺卡,是准备放在蛋糕盒里的,上面写着简简单单的一句生日快乐,最下面的地方还画了一只戴眼镜的小猪,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可爱。
白宴将背上的行李放在地上,伸手将卡片拿在手里看着,餐厅灯光打在他的头发上,发出暗哑的淡光,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他终于重新缓过劲来,转身走进厨房,将那手里的贺卡一点一点的撕碎,撒落了下去。
年晓泉再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凌晨两三点,她的背上披了一件白色毛呢大衣,上面全是白宴的味道。
桌上原本漂漂亮亮的蛋糕被吃的只剩下了一半,手里的贺卡也不知所踪,到处找了一遍,才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它们的些许碎片。
年晓泉于是深吸一口气,寻着灯光往楼上走,在阳台的深处,找到了坐在躺椅上,沉默望着窗外夜色的白宴。
她轻声走上前去,在白宴跟前站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好一阵之后,刚刚说出了一个“你”,就被眼前的男人忽然一下捞进了怀里。
年晓泉一时有些慌乱,往下跌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张开了腿,被他那一身硬骨头弄得发出一阵不悦的低呼,而后抬头看见白宴眼下两团明显的乌青,原本想要开口质问的那些话,一时又有些卡住了壳。
白宴像是没有看见年晓泉眼神中的疑惑,径自将手从她的后背伸了进去,手指在皮肤上一点一点来回缓慢地抚摩,视线低垂,好似缠绵地粘合在她的脸上,只是隐约中含藏着丝丝缕缕不为人知的阴郁。
年晓泉被他扣在怀里动弹不得,感觉背后的手指冰凉而用力,此时的阳台没有开灯,他的脸上只剩下月光打下来的凉薄水色,渐次落在高低起伏的五官上,微微抿住的嘴唇向下拉扯,好似血管里也有片刻失落的情绪在流动。
年晓泉于是一时心生慌乱,感觉身上每一寸皮肤的触碰都好似有跗骨的虫蚁在啃食吞咬,试着往旁边躲开,却只得到了白宴越发无声强硬的控制。
他沉默一晌,像是终于有些忍受不住,侧过头来,低头亲了亲年晓泉抖动的眼睫,滑至她的耳边,低声问道:“这几天,是不是不太乖?”
年晓泉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她缩了缩自己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处,肩膀被他从后面用手掌压住,一时间,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音在两人耳边回荡。
英国的老太太已经在三天前去世了。
年晓泉那时从电话里感觉到白宴的失落,想到他身边的柳梦莹,一直没有不知趣的多做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