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山往文村道路上,快马驰奔。
台山前年便全境光复,原驻台山的满清绿营陈秉文在知道广州陷落,平南王尚可喜身死,靖南王耿继茂降明后,便带着亲信部下往文村向唐王和虎贲将军王兴请降了。因为见机的快,陈秉文免了身死下场,现在太平军第十镇中做着旅校副职,这会正在广西南边剿匪,从云南逃到广西的永历朝廷大学士郭之奇便是陈秉文的部下发现的。
台山光复后,因有文村大.饥荒的前车之鉴,所以唐王朱聿锷便让王兴组织文村军民迁往台山,并派人招纳流民开垦县中荒田,如此仅仅一年时间,台山便能自给自足,不再需要外界尤其是广州方面的接济。
周士相向广东沿海各明军杂牌发出勤王号召后,唐王第一时间便劝说王兴响应号召,后来为了化减周士相和两广总督连城壁、四府巡抚张孝起的矛盾,更是分别给二人去了信,望他们能够放下对周士相和太平军的成见,以督抚身份响应支持勤王号召。然而张孝起接信后却说唐藩干政不是国家福份,为了让连城壁和自己站在一边,张孝起搬出当年崇祯朝唐藩旧事加以劝说。
唐藩旧事说的是崇祯九年,满清派多罗郡王阿济格率兵攻打北直隶等地,清兵入塞连克宝坻,直逼北京,京师戒严。时封地在河南南阳的唐王朱聿键心切上疏请勤王,崇祯帝不许,唐王不顾“藩王不掌兵”的国规,招兵买马,自率护军千人从南阳北上勤王。行至裕州,巡抚杨绳武上奏,崇祯帝勒令其返回。无奈唐王只能班师回南阳,中途和农民军交手,乱打几阵,互有胜负。
明初因成祖靖难事,所以成祖以后对于藩王看管极严,藩王尽可在王府内享乐,惟独不能兴兵拥将离开藩属。所以唐王朱聿键哪怕只是见国家遭东虏凌迫,一腔热血自带护兵勤王,仍使崇祯帝大怒,命下部议,废为庶人,派锦衣卫把唐王关进凤阳监狱。
张孝起提当年唐藩旧事,显是提醒连城壁要防范隆武旧事重演。眼下清军大举侵入云贵,朝廷和广东这边音信不通,偏偏太平军在广东接连重创清军,光复了广东全省,所以张孝起很担心坐拥强军的贼秀才会不会拿唐王做文章。
南渡以来,弘光为江北四镇拥立,隆武为福建郑家拥立,而永历帝则是为拥有兵权的广西巡抚抚瞿式耜等人拥立,换言之,南渡以来三帝都是因得了兵马支持才登基为帝。如今朝廷势衰,广东势强,贼秀才两次上表中对朝廷多有不敬之举,因而张孝起的担心不能不说没有道理,加上这次周士相越过连城壁这个广东总督发下勤王号召,对那些不愿响应的兵马大肆打击,更派兵凌逼钦州,就差将总督连城壁擒于城下,种种举止是十分跋扈,叫人切齿生恨,哪有半点明臣的样子。
连城壁本就不喜周士相,总督衙门迟迟不能回迁让他对周士相没有半点好感,加上好不容易招来的高雷总兵高进库叛水,所以张孝起这么一说,连城壁自然对唐王起了警惕,他是永历任命的广东总督,退一万步都不可能背弃永历,拥立什么唐王。
再者,唐藩并没有得到永历朝廷的正式承认,当年隆武帝在福京登基后,封二弟朱聿鐭为唐王,后来朱聿鐭在广州擅自称帝,将唐王爵给了三弟朱聿锷。而朱聿鐭的绍武政权打成立起就和肇庆的永历政权为敌,双方谁也不承认对方的正统,一个是按神宗帝系登基,一个是按兄终弟及继承制登基,单以道统大义而言,双方登基都有道理,然而这是皇帝之争,朱由榔、朱聿鐭哪个肯让,最后的结局就是广东内讧,绍武身死,永历出逃。
永历不承认绍武政权,自然不会承认朱聿锷这个唐藩,要不是王兴将朱聿锷迎到文村,恐怕朱聿锷早已身死。长乐大长公主被大学士郭之奇带到昆明后,永历出于安抚人心,拉拢隆武、绍武一脉留下的唐藩力量,才对长乐朱淑仪无比重视,可直至他弃国出逃缅甸,他都没有下过正式的诏书册封过朱聿锷,所以朱聿锷这个唐王说起来是绍武帝所封,没有入宗谱,要是连城壁不认他这个唐藩,朱聿锷就是个平民百姓,甚至于还要担上一个大逆的名头。
“兄终弟及”可是永历帝朱由榔最不愿意看到四个字,绍武兄终弟及和他抢皇位,谁又敢保证朱聿锷不会同样也来这一出呢。哪怕朱聿锷在永历在肇庆登基时就主动上表支持,并劝说金厦郑氏拥戴永历,甚至于为了不被有心军头算计,执意留在广东坚持抗清,哪怕濒临饿死都不肯离开文村。种种迹象表明,唐王朱聿锷真是以赤诚之心拥戴永历的。但这赤诚之心和“兄终弟及”四个字比起来,却又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唐王做的越多,永历朝廷对他的猜忌就越大。试问,他朱聿锷一言就能让拥强兵的郑森改为拥立永历,那日后又是否一言再让郑森拥立于他?
所以朱聿锷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举动,然而就是那么一封单纯为了抗清大局着想,为了解救天子的书信,却让连城壁和张孝起大为忌惮。
连城壁是铁了心的不理会唐王劝说,宁可躲在钦州做他的一府总督,也不愿向广州方面稍微低一低头,更休说他有拥唐王登基这个念头了。拥唐王登基,广东人人有利,就他连城壁无利,因为他现在就是大明朝廷在广东的最高官员,有节制郡王以下的权力,哪怕这个权力从来没有执行过,可在名义上他就是广东第一人。可改投门楣的话,连城壁有什么好处?贼秀才连广州都不愿意让他回,无兵无将的他去迎合贼秀才,甚至参与拥唐,能有一杯羹水分给他!
书信没有起效果,唐王朱聿锷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也对,永历朝廷从来没有承认过他唐藩爵位,他又凭什么要人家总督和巡抚和周士相联合。
王兴带所部兵士改编为太平军第十镇从肇庆去了广西后,唐王就一直留在文村,部下们想让唐王去台山县城,那里条件毕竟比文村好的多,可唐王却不肯去,只说这文村虽是小地方,可山清水秀,他日若能终老于此,人生也无遗憾。
当年广州城破,唐王一家都遇了难,只一个小妾随他逃了出来,十年过去,当年的风华小妾现在也成了中年妇人。文村的苦日子折磨的不单单是抗清军民,也是他唐王夫妻二人。
一大早,唐王便和往常一样,扛着锄头到了那名为王府,实际不过是几间稍大的茅草屋后的空地。空地有几分地,上面长了些小菜,都是唐王夫妻二人自己栽种的。
一个拿锄头除草,一个拎着水桶倒水,夫妻二人其乐融融。累了,坐下歇会;渴了,拿水瓢舀水来喝;出汗了,拿袖子抹上一抹。一举一动直如普通百姓般,没有半点富贵样子。
唐王这辈子过的都很苦,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和自己的父亲、两个哥哥一起被爷爷关了起来。爷爷甚至巴不得他们父子四人去死,狠心的竟想活活饿死他们。
唐王记得清楚,当时大哥朱聿键才12岁,二哥朱聿鐭10岁,而他只有4岁。也不知爷爷为何恨他们,他只知自己和父亲、兄长他们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小屋子中,要不是暗中有个王府小官张书堂帮忙送些糙米饭给他们,恐怕他们早已饿死在那间屋中。
16年,整整16年!
正在舀水喝的唐王突的颤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从那间屋中出来时已是20岁的青年,父亲却已气息奄奄,自此离世。而自己那个爷爷却仍没有转过心念,为了封他爱妾的儿子为唐王世子,竟想取消大哥朱聿键的世子地位。后来,南阳的地方官员陈奇瑜在吊唁他的父亲时实在看不下去,便警告他爷爷说世子死因不明,贸然改变世袭人选,说不定朝廷日后会怪罪。如此,身为唐王的爷爷才害怕起来,赶忙立大哥朱聿键为“世孙”。当年这个狠心的爷爷也去世了。
朱聿鐭苦笑一声,不知该不该恨那个狠心的爷爷。他长长叹了口气,在爱妃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幼年受的苦难再加上这些年吃的苦,使他人显得更加老迈,看着就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但实际他才49岁。
唐王很佩服他的大哥,因为大哥真的有胆识。他记得大哥当上唐王后的当天,就杖杀了谋害他父亲的两位叔父朱器塽、安阳王朱器埈,因为这件事得罪了朝廷不少大臣。当年又不顾王府官员劝阻,毅然自招兵马北上勤王,结果才从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放出不到半年,就再次陷进了凤阳那座令宗室望而生畏的皇家监狱。在狱中,凤阳守陵太监索贿不得,便用墩锁之法折磨大哥,大哥病苦几殆,熬了七年,终于保住性命。
崇祯十六年,凤阳巡抚路振飞到监狱拜见朱聿键。朱聿键当时已经被磨掉许多锐气,待路振飞彬彬有礼,使后者对他好感非常,并派人对这位唐王加以特别护理。后来路振飞向崇祯帝上疏陈高墙监吏凌虐宗室之状,请加恩于宗室。崇祯得报后乃下旨杀欺凌唐王之陵监石应诏。一年后,在广昌伯刘良佐的奏请下,朱聿键被释放,并被封为南阳王。也是在当年,朱聿键被郑家拥立在福州登基为帝。
大哥死的时候,朱聿锷和二哥朱聿鐭逃到了广东,再后来广东的大学士苏观生他们拥立二哥朱聿鐭称帝,再接着便是唐桂相争。广州城破,自己从城中逃出,辗转来到文村......
一幕幕往事从唐王朱聿锷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他的神情越来越落寞。父亲死了,哥哥们也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也死在了广州,如今,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了。
唐王咳嗽了起来,幼年时的苦难再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得唐王身子骨越来越差。
被外面人称为王妃的唐王夫人一只手紧张的握着唐王的手,一只手轻轻的替他拍打着后背。
“殿下,你回屋歇息吧,剩下的活妾身一个人做就行了。”唐王夫人一脸关切的看着夫君,眼神中满是柔意。
唐王平复了下来,他笑了笑,如老农般将裤脚卷起,然后探腰去拿锄头。
“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夫人也笑了起来,没有再劝阻夫君,而是返身准备去拎水。就在夫人刚刚将水桶提起的时候,王兴的部将,留守文村护卫唐王的陈庆却神色匆匆的奔了过来。
看到唐王果在菜院,陈庆松了口气,尔后急声喊道:“殿下,他们来请殿下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