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在祠堂跪了快二十天,两条膝盖都险些折断,至今卧病在床。当然她心里绝没有半点忏悔的意思,只觉得时运不济,明明大好的计划,偏偏让纪雨宁发觉——这个好管闲事的,活该生不出孩子。
她也恨阮眉,可刚被剥夺了管家之权,老太太也盯着她,她不敢再露出什么把柄让人抓住,只是每晚临睡前去佛龛上一炷香,祈祷菩萨千万保佑二房得个女儿,这样就没人来跟大房争财产了。
对这种小人之心,纪雨宁根本懒怠理会,只叮嘱阮眉放松心情,切不可太过紧张,无论此胎是男是女,李肃都会高兴——到底这是他第一个孩子。
说不定也是唯一的一个。毕竟李肃这些年表面洁身自好,家里的两个妾却都没闲着。播了种全无收获,可见是他自个儿不中用了。纪雨宁不无恶意的想。
阮眉是在中秋前夕发动的,那天李肃刚好有事要去一趟衙门,约好了晚上赶回。眉娘送他到门口,才折返身子,小腹便麻麻地泛出酸意,是要发动的迹象。
纪雨宁忙让玉珠儿去请大夫,又要派人叫来李肃,阮眉拉着她的胳膊急忙摇头,“不用惊扰老爷了,我一个人就好。”
其实李肃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她看来纪雨宁反而值得信赖得多——倘若说她看李肃像看高不可攀的太阳,在入府之后,她却真心将纪雨宁视为至亲,除了儿时父母那点零星印象,不会有第二个人待她这样好。
纪雨宁:……这样子怎好像她娶了眉娘过门一般?全乱套了。
眼下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趁着大夫在路上,纪雨宁赶紧着人烧热水煮剪子,再就是干净的棉布也得备几匹来,为了以防不测,还命和济堂送来几株上等山参——当然是记公账,到底这孩子是为李家生的。
听说二房出事,张氏拖着病躯也要一瘸一拐地过来看热闹,假惺惺为阮眉祈福,嘴上可满是幸灾乐祸神气,“弟妹,我听说头胎往往容易难产,阮姨娘一向娇弱,体质又不好,这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是未知之数呢!”
这回用不着纪雨宁发话,从寿安堂匆匆赶到的老太太照脸便给了她一耳光,骂道:“糊涂东西,你二弟的孩子出事,你又能得什么好?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也不照照镜子看配不配!”
李老太太虽不喜欢阮眉,可孩子是李肃的骨血,她总不能不管,听张氏这样咒诅岂有不气急败坏的?
张氏捂着红肿脸颊也不敢辩,只能拄着拐仍旧颤巍巍地回房去,心想死老太婆就知道要孙子,哪日让她落得家破人亡才好呢——想想可真痛快!
不知是否张氏的乌鸦嘴发挥作用,原本负责收生的稳婆心急火燎出来,“老太太,二夫人,姨娘的情况仿佛不太好!”
李老太太几乎晕倒,好容易才站住了,“怎么回事?”
稳婆小心翼翼道:“……阮姨娘的身子本就不怎么健朗,生到一半便几乎没力了,喂了几口参汤也不见效,如今……怕是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
李老太太当即发话,“保孩子!”
二房的血脉可不能在她手里断绝,她当初在老头子坟前发过誓呢,说要把一家子拉扯大,眼看着胜利在望,怎么能这时候放弃?至于阮眉,能为李家生儿育女已经是她福气,大不了多出几两丧葬费便是了,她还敢争什么不成?
哪知话音方落,纪雨宁却抢着上前一步,斩截地吩咐那稳婆,“若母子皆安当然最好,倘必须择其一,保大人。”
李老太太:……这儿媳妇存心跟自己对着干吗?
还未待她出言指责,纪雨宁已嫣然回首,“娘,不管怎么说我才是那孩子的嫡母,今后也归我负责将他养育成人,至于您还是好好过个清闲晚年吧。”
说罢,便拎着裙摆,堂而皇之地进去发号施令,免得稳婆们阳奉阴违。
李老太太气得嘴唇簌簌发抖,这该死的,这该死的,明摆着咒她活不到孙子长大——她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今生让成甫将这么一个毒妇娶进家门?
待听得纪雨宁吩咐将一整株山参给阮眉咬在嘴里时,李老太太实在坐不住了,这样的参一株就得百两银子,做什么要白填限?她生老大老二的时候也没这样破费。
可惜纪雨宁早就吩咐关紧门窗,将那老虔婆的哀嚎隔绝在外,这厢望着阮眉温声道:“不用睬她,稳婆已经将胎位正过来了,只消多使点力——你能办到的吧?”
阮眉听到话里浓浓的鼓励,不知怎的苍白脸颊上显出些许红晕来,那支山参已经被她咬破,苦涩汁液沿着牙关流进胃里,也让她恢复了些许气力。
伴随着一阵压抑着的低吼,阮眉只觉身下一松,仿佛有什么东西沿着腿间滑落。紧接着便是稳婆惊喜的声音,“生了生了,恭喜夫人,阮姨娘为府里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纪雨宁眉心一宽,阮眉的孩子落地,她肩上的责任也算了了。
待要离开,阮眉却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她的手此刻实在没什么力气,可纪雨宁还是敏感地察觉,“有何事?”
从阮眉的眼神里她领会出来,遂支开那几名稳婆大夫,“去老太太院里领赏钱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众人不疑有他——大户人家杀母夺子的故事多着呢,便是纪夫人真要对阮姨娘不利,她们又能怎么办?说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然而纪雨宁只是轻轻挨着床畔坐下,面上笑容淡淡:“到底什么事你说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人的欲望总是一步步发展壮大的,阮眉生下了二房独子,接下来或许便要对她这位正头夫人下手——是诬陷还是栽赃,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
比起死亡,现在这种生活也好不了多少。
阮眉吃力地坐直身子,本想亲自动手,却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气若游丝地道:“夫人,你能帮我把梳妆台下的抽屉打开么?”
纪雨宁心想这人真是没救了,什么时候还想着女为悦己者容,生怕李肃被她产后憔悴模样给吓着?
然而打开抽屉后,却发现里头并非胭脂水粉之类,而是一本厚厚册子——原来她还念书?
纪雨宁欲要交给她,阮眉却轻轻摇头,含笑道:“这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
看不出来她是个风雅之人,纪雨宁失笑,然而随意翻开看了几页后,脸上笑容便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涛骇浪。
这赫然是一本账册,记载了李肃在临清那三年所有钱款的来路,包含买通官司、行贿受贿等等。换言之,这便是他婪取民脂民膏的铁证。
纪雨宁只觉呼吸都急促了些,“你从何处得来?”
阮眉微微吐了口气,“老爷回家前给我的。”
李肃那个多疑的脾气,对谁都不放心,也就阮眉仗着一片赤诚能博得他几分信任。且李肃以为她是看不懂账本的——根本他只当阮眉是一个吟风弄月知情识趣的爱宠,哪里需要她真正当家理纪呢?
阮眉淡淡道:“老爷觉得我傻,所以肯将这本账册交由我保管,其实我八岁那年就懂识字了,青楼里的姑娘要伺候爷们,不会吟诗作对怎么能行?”
只是李肃从来不曾发现她这方面的好处,他俩的相处,更多是在床笫之间,至今李肃都觉得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也蠢得像一张白纸。
果然不能小看女人,李肃这样的步步提防,结果还是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世道真是太公平了。
纪雨宁默然,“既如此,你为何要将它交给我?”
不管阮眉的单纯是不是装出来的,至少她对李肃的心是真的,不会看不出这账册对李肃不利。
阮眉笑道:“因为我觉得您拿着会更有用处。”
入府这些时日,她也看清了纪雨宁的境遇,高堂不慈,妯娌不睦,夫妻不和,饶是在这样艰难的境遇下,纪雨宁依旧没想过难为她,反而对她这个小妾释放出最大的善意——论光明磊落,这府里的人都不及她半分。
所以阮眉选择了知恩图报,她盈盈望着对面的女子,眸中澄静无波,“夫人,您想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吧。”
第18章 .和离 凭夫人的心胸,困在李家这方天地……
李肃在官署里便已听到阮眉生产的消息,实在这件事闹得太大,那条街又只有他们一家贵人,请稳婆请大夫闹得沸沸扬扬,虽然纪雨宁跟阮眉的意思皆不愿声张,可还是不乏有心人通报消息。
李肃本来想立刻回去,哪知后来传言阮姨娘难产,又说什么保大不保小,他心里便犹犹豫豫起来,脚步也迟缓了——这会子家里正没个主心骨,正等着他拿主意,他当然不愿阮眉有失,可若保大人……老太太那边如何交代?况且,他膝下迄今无出,倘连这个孩子都没了……
徘徊着徘徊着时间便过去了,李肃索性仍坐到案前,只让书吏牢牢盯紧外头,一有什么动静就来回报。
待听闻府里顺利诞下一位公子,母子皆安,李肃这才喜上眉梢,恨不得腋生双翅飞回去。
书吏也陪笑道:“听说彼时情况险峻,是纪夫人当机立断,折了几枝山参给阮姨娘补养气血,这才得以保住性命,只是……老太太那边仿佛有些不太高兴。”
李肃一叠声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纪雨宁这样殚精竭虑,不止保护了眉娘,还保护了二房血脉,李肃怎么着都得承她这个情——心里微微歉疚,或许以后他该对纪雨宁好些,易地而处,他都未必能有这股气量与风度。
至于那个书生的事,想必也是他误会了,纪雨宁连他的孩子都这样爱重,怎么舍得弃他而去呢?
心里被一种胀满的情绪充塞着,李肃好像找回了初见时的感觉,当时惊为天人,他确实也打算跟这位美丽的小姐过日子的,若非纪雨宁主动坦诚……罢了罢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有了长子,纪雨宁这位正头夫人的地位便越发重要,日后还仰赖她操持门庭呢——如今一切顺利,李肃觉得不妨再给她一个孩子,当然,继承祖业就别想了。
书吏笑道:“纪夫人让人记了公账,呈给老爷您过目。”
李肃毫无犹豫就签字拨款,至于娘那边他会好好说的。哎,老太太这性子也是难磨,关乎人命的事怎么能小气呢?几株山参算得什么,为这个跟纪雨宁发脾气也太荒唐了。
如今他总算能稍稍体会妻子的难处,幸好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李肃志得意满地回到家,就见纪雨宁一袭深衣站在门前,端庄雅洁,仿佛产房的血腥污秽半点都未沾染到她身上。
敢情纪雨宁为了迎接他还特意沐浴梳妆,李肃更觉心情大好,这样事事服帖的妻子往哪儿寻?
待要碰一碰她的肩膀表示亲昵,却被纪雨宁不着痕迹地避开,“老爷,我有话和您谈。”
还是为了山参的事,从前不见她对钱看得如此重要。李肃本来想笑,可忆及纪雨宁这些年赔进去的嫁妆,心中也不乏愧怍,看来真是手头无钱,一分一厘都得赊账。
他便慷慨地道:“放心,我不会短了你的,今日究竟用了多少银子,只管去账房支领,我绝不过问。”
言外之意,甚至默许纪雨宁中饱私囊——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和悦了。
然则纪雨宁却轻轻摇头,“不是这件,老爷,我们私下说罢。”
还能有什么,莫不成为了孩子的归属?这个倒是好商量,李肃虽然偏爱宠妾,可眉娘脾气软弱,又是从烟花之地出来,怎么能教养好孩子?纪雨宁虽也出身不高,可她识文断字,性情也够刚强决断,若能得她这位养母,对府里的前程才会大有裨益。
当然眉娘那边就……此处人多口杂,不是说话之地。李肃便跟她来到书房,关好门扇后,方才温声,“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吧。”
他自己不愿伤了眉娘的心,可若纪雨宁主动开口要将孩子抱过去,以眉娘对夫人的尊崇,自然是皆大欢喜。
然则纪雨宁要说的却并非这件事,只是冷冰冰地抬眸,“大人,我们和离吧。”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李肃此刻的心情,因太过惊愕,声音都结巴起来,“你……你怎么……”
自从四个月前闹了那一场,他以为这事也就过去了,如今不也过得很好么?眉娘并不曾危及她的地位,老太太也不曾捧妾室来打压她,她依旧是那个高贵尊严的主母,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纪雨宁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他就不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在把一切归咎于外因——他才是伤她最深的那个,与阮眉无关,与其他也无关。
但即便她努力解释,李肃也不见得能听进去,这种人爱自己尊若菩萨,旁人在他眼中不过粪土而已——和一个自视甚高的狂徒讲道理,能有什么道理可言?
纪雨宁只坦然道:“老爷,强扭的瓜不甜,这些年我在李家任劳任怨,虽不曾有何功绩,好歹并无过错,正因如此,我也不愿您背上出妻的罪名,便给我一张和离书,好聚好散吧!”
李肃发狠道:“若我一定不肯呢?”
这话他四个月前也说过,当时是不愿让纪雨宁自由,但这会子却掺杂了一丝不舍——她怎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离他而去?
纪雨宁淡淡一笑,从袖子里拿出那本账本,“若老爷执意如此,我只好将此物上交给大理寺了。”
李肃目眦欲裂,她怎么会有,她从哪儿得到的?
迎着他眼中满载的疑问,纪雨宁从容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只是老爷您也须知晓,我并不想闹得鱼死网破,那对你我皆无好处。若您肯答允和离,此事我便可当做不知,否则,不光您头上的乌纱帽,这一家子老小恐怕都保不住了。”
李肃是个重情又重利的人,纪雨宁所言恰好击中他的软肋,他当然离不开大好前程,他也舍不得刚出世的儿子。
所以他只能接受威胁——纪雨宁这样刚烈的脾气,恐怕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而且她根本不怕死。
有一刹那,李肃几乎以为眼前是个疯子,可纪雨宁的模样依旧娴静秀丽,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再不属于他了。
李肃微微阖目,“眉娘刚生产完,我不想外头传言李家纷乱,希望你能暂且隐瞒此事。”
妻妾争风也对他的名声不利,若让朝里以为他宠爱妾室才将正妻扫地出门,那他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纪雨宁此刻只求速战速决,这要求对她并不困难,略一思忖便颔首,“可以。”
可她还补充了一句,“但我会立刻搬出去,从此李家内务与我再无瓜葛。”
李肃眼中刚燃起希望的火苗,转瞬又啪的熄灭。还以为纪雨宁会为了他暂居家中,可谁知对方殊无留恋之意——她就这么讨厌他么?
望着姗姗远去的妻子——应该是前妻,李肃头一次体会到深重的无力感,仿佛脏腑里骤然缺了一小块,看似无关紧要,却带来隐隐而持续的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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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怨自艾了一阵,李肃方从迷蒙中清醒,想到自己还未看过眉娘,这会子她一定等得及了,便匆匆赶到西厢来。
还有那账本的事,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