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朝的心脏是面朝华北平原、背靠燕山山脉的大都城,然而蒙古帝国可不止汗八里这一个首都,成吉思汗崛起的不儿罕山、斡难河畔,有旧都哈喇和林,漠南草原上还有上都城,每年夏季帝国的皇室和中枢机构,就会从炎热的大都迁往上都,在那里待上半年。
北元沿着古北口、上都路、应昌府、哈喇和林一线,皆屯驻大军,即使汉军能成功攻陷大都,忽必烈大可沿着这条线且战且退,但目前的汉军绝无可能深入漠北三千里之外的哈喇和林……显然,攻占大都对蒙古帝国的打击并没有想象中大。
于华夏而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燕京要到后世的明清时代才成为中原王朝的都城,楚风身处的宋末,华夏正统王朝的都城要么是关中平原的长安,要么是河洛之间的洛阳、开封,要么是东晋、南宋南渡偏安的金陵、临安,收复燕云还不如光复开封更能凝聚军心民气——后者,是北宋的正统都城,宋高宗南渡偏安之后,临安也只称为陪都“行在”,法定首都仍然是开封。
南宋偏安百余年,开封这座故都早已被昏庸的君臣弃之如敝履,但在文天祥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心目中,它仍然是逝去帝国的中心,承载着光荣和耻辱的故宋首都。
“开、开封?陛下要收复开封?”文天祥颤声问道,所有人都能注意到,这位故宋丞相的身子,正在微微发抖。
汴京沦陷,臣子恨、靖康耻,故宋南渡百年,多少慷慨悲歌之士,眼见“汴水夜吹羌管笛,鸾舆步老辽阳幄”,恨不得“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无奈君昏臣奸、苟且偏安,忠臣义士只落得个“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
如今大汉的兵锋即将指向河洛中原,光复开封,一洗华夏文明的奇耻大辱,完成故宋百余年间无数热血男儿的夙愿,怎不叫人心情激荡难以成言?
文老,您不要用那么激动的眼神看着我,我会骄傲滴~~楚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陈淑桢倒是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大汉帝国崛起海上,借水运之便利,航船、商路通行东南沿海和长江流域、京杭大运河流域,凭山势之险,又据有四川天府,然而传统上的中原地区,我们的力量还比较虚弱,形成东翼强、西翼次强而中部虚浮的态势,若此时就想直捣黄龙进兵大都,一旦形势有变,难免中部空虚为敌所乘,倒不如先收复河洛关陕,夯实基础,徐图进兵。”
“当然,”陈淑桢看了看楚风,又道:“大汉帝国立鼎建极不久,虽然故宋末帝退位,中原地区和北方儒门保守势力,仍然对王朝正朔存在争议——毕竟晋灭吴、隋灭陈、宋灭南唐,都是自中原统一南方,咱们大汉崛起之处,却是海东瀛州,连吴、陈、南唐这些占据江南的都不如。若能攻占故宋首都开封,则大汉承天受命、华夏正朔的大义,就再无争议了!”
“腹黑女啊腹黑女,你随便捧捧我,什么刘寄奴啊岳武穆啊不就行了,说得这么坦白……”楚风心里暗自嘀咕,郁闷的挠着脑袋。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大笑,文天祥点点头:以大宋朝两位开国君王对南唐、后蜀亡国之君的苛刻作对比,陛下对故宋君臣,真可谓推心置腹,淑桢侄女这些话也只有楚风才能容得下,要放过去,至少也是个揣摩圣意、妄言乱国的罪过呢!
君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
君臣定下了西征的方略,待淮扬春耕结束,部队也完成了休整,淮扬之战损失最大的第一军留守楚州黄河南岸,编练新兵大规模整训,金刚、断刃、毒蛇三军溯黄河而上,叩徐州、归德府,直趋开封!
战事异常的顺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中原地区地形平坦交通方便,但汉军仍然不选择陆运。因为陆路人畜驮运,粮食消耗极大,当年秦军北击匈奴,山东官府征调粮食运往前线,前线士兵每吃上一斗粮食,民夫和牲畜就得在运输途中消耗一百九十二斗!
陆运三千里,粮食消耗九成以上,海运万里之外,消耗不足一成,内河运输消耗略高,也不到三成,实在比陆运便宜多了。就算湍急、多险滩的黄河,不像长江那样好行大船,但江南的粮食、军需,用平底船经大运河运进黄河,再由骡马拉纤,仍然比陆路运输便利许多。
不过,中原地区发达的陆路交通,对汉军而言也绝非毫无意义,且不说十二斤重炮、双马挽炮车、四轮辎重车这些重装备,就是骑兵的战马,也在平坦宽阔的官道上跑得四蹄儿撒欢,想当年在闽广山区作战的憋屈,再看看现在的潇洒,骑兵炮兵们都笑得心花儿开,就算步兵,走平路总比走山路轻松多了嘛!
汉军三个军十多万火器部队攻势如潮,借助十二斤重炮劈山裂石的恐怖威力,中原地区城市看似巍峨的夯土城墙,在炮火中轰然倒塌,一座座城市上空降下了大元朝的羊毛大纛,升起了大汉帝国的金底苍龙旗。
乌仁图娅传檄辽东,辽西走廊汉蒙联军日夜叩关,中亚海都汗卷土重来,杭爱山、哈喇和林岌岌可危,漠北势都儿、哈丹余部蠢蠢欲动,北元屯驻六盘山、哈喇和林、应昌府、上都路各大营的机动兵力,被辽东漠北岭西诸部反王死死拖住动不得分毫,就连京畿重地都防务空虚,更别提驰援中原地区了。
大汉帝国的三个军,就像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在中原腹心打了个天翻地覆……
然而,幅员三千万平方公里,统治着成千上万个民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蒙古帝国,真的束手无策了吗?
汗八里皇宫光天殿前,象征着蒙古大汗赫赫威权、成吉思汗曾经亲手握持以指挥千军万马,并见证了西夏、花拉子模等烜赫一时的帝国走向灭亡的苏录定战旗,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春日下垂头丧气的,偶尔于春风吹拂中奄奄一息的抖动那么两下。
是的,它已不如过去那么威风了,曾几何时,三路百万大军南下灭宋,气吞万里如虎,蒙古帝国强悍无匹的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天下。可现在呢?南方的汉人不但收复了大元崛起时南宋的全部疆域,还向着开封进兵。
开封,可是大元朝从金国手里抢来的呵!
“他们已经收复了故宋的全部土地,还不满足吗?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光天殿中,忽必烈大发雷霆,一直以来,都是大元天兵征伐不臣,虽然从唆都、张弘范开始就一败再败,然而进守之势没有变化,主动权牢牢的握在他掌中,现在,形势发生了逆转,大汉竟然主动进攻,此其一,大元竟没有机动兵力投入战场,此其二,大汉进攻的地方,本不属于宋而属于金,此其三。
所以,苍天之主忽必烈觉得很委屈,我没打你就算菩萨保佑了,你们汉人竟然敢来打我?这不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留老”,忽必烈本像以前那样叫“老先儿”,想了想,又改口道:“留丞相,你是从南边过来的,你来说说,他们打开封是个什么意思?”
故宋君臣南渡之后偏安苟且,决不轻启战端,以至于大汉进兵中原,都让忽必烈无法理解了。
留老先儿变成了留丞相,老态龙钟的留梦炎却只是苦笑连连,由于大汉的胜利,连带自己这些汉臣在北元朝廷都得到了以前求之不得的尊重,这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他想了片刻,回奏道:“开封固然是我大元天兵从金朝手中打下来的,然而百余年前,靖康之变,开封又是金兵从故宋手中抢下的,因此南汉反贼要打那里,也有他的道理——楚贼篡夺宋室皇位,难掩天下人攸攸之口,若能打下故宋都城开封,则一洗前朝靖康之耻,此是他收服天下人心的诡计。”
忽必烈沉吟道:“是这样啊……那么,他们的目标就是收复开封?还是要尽复北宋的疆域?”
右丞相“月儿鲁那颜”玉昔帖木儿闻言大惊,抬头暗暗观察大汗的脸色,这些天国事糜烂,大汗急得焦头烂额,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怎么妙啊……他赶紧对留梦炎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如今汉臣失去了南方统兵大将,如范文虎、吕师夔的支持,北方汉人军功世侯中,河北张家、巩昌汪家因为战败彻底垮台,董文炳董家、史氏两万户史家也趋于没落,封龙山学派早已倒向大汉帝国,紫金山学派的郭守敬、王恂也弃元归汉,眼看着朝中就要树倒猢狲散,留梦炎为首的汉臣赶紧重新找靠山。
正好,新坐上右丞相宝座的玉昔帖木儿因为诱杀阿合马,早已和色目臣子闹翻,他充当大汗的杀手,诛杀太师伊彻查拉、中书右丞托克托、参知政事呼图帖木儿等蒙古拥立勋贵,又和老派蒙古大臣势同水火,俨然大汗座下第一孤臣。
这孤臣嘛,虽然得大汗宠信,却不那么舒服,留梦炎卖身投靠,两人登时郎情妾意打得火热,现在早已是穿一条裤子了。
不待玉昔帖木儿提醒,老奸巨猾的留梦炎闻言早已吃了一惊,瞧忽必烈的意思,似乎是要和大汉帝国讲和?
玉昔帖木儿和留梦炎没有猜错,焦头烂额的忽必烈,确实有心和大汉帝国讲和了,对于一位帝王来说,维持他的皇帝宝座比什么都重要,在忽必烈看来,和大汉帝国的矛盾不过是领土之争,而漠北诸王才是皇位之争,相形之下,他宁愿和大汉帝国讲和,也要坚持对抗海都。
无论临安还是开封,全是蒙古帝国从金朝、宋朝手中抢来的地盘,反正这些地方早已洗劫一空,捞不到太多的油水,治理起来还麻烦得很,不断有南蛮子起兵闹事,与其任他糜烂,倒不如还给汉国算了,只要蒙古大汗的宝座不动摇,其他都可以商量嘛!
游牧帝国对领土的认识,显然不像中原的农耕民族,有力就占领,没实力就放弃,他们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要是成吉思汗铁木真,别说领土,就连自己的老婆都被敌人抢走过,还生下了敌人的孩子,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苍天骄子一统寰宇。
不过,就在短短半年前,忽必烈还想着挥兵南下一举灭汉,然而华夏文明的火焰没有熄灭,还炙伤了天之骄子的拳头。
大汉天威,已令这位苍天之主胆寒!
可玉昔帖木儿和留梦炎不敢和大汉议和,对于前者,议和成功,蒙古帝国重心北移,他这个漠南漠北蒙古勋贵的眼中钉,必然不得好报,对后者而言,要是大汉帝国在议和中要求交出北元朝廷中几位臭名昭著的汉奸——以大汉报纸上的言论看,这种情况很可能发生,那么急于议和、以集中力量对付诸王的大汗,会怎么选择呢?
留梦炎已不寒而栗。
幸好,忽必烈的问题给了他绝处逢生的机会,“汉军的目标是故宋旧疆吗?”老贼笑了,他知道大汗必定会改变心意。
“启禀吾皇,以微臣所知,楚贼颇有枭雄之志,大有囊括四海、鲸吞天下之心,绝不愿意止步于开封、止步于故宋旧疆。”
留梦炎话刚落地,忽必烈的脸色就变了,他忍不住咆哮起来:“难道他还想要朕的大都城?这可是刘秉中、郭守敬给朕修建的,和故宋一点关系也没有!”
蒙古大汗居然讲起了道理?漫说留梦炎,叶李、赵复都有恍然如梦的感觉,蒙古帝国从漠北草原蛮荒之地起家,征服了无数国家无数民族,何曾讲过道理?
成吉思汗赤裸裸的宣称“人生最快乐的事是战胜敌人,追逐他们,抢夺他们的东西,看他们所亲爱的人以泪洗面,骑他们的马,淫辱他们的妻女!”他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当南方反贼如日中天,兵威赫赫的时候,忽必烈才想起来讲道理,只怕有些儿晚了……
见到忽必烈的反应,留梦炎晓得自己预料不差,若议和得成,天下人不知要少死多少,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作为故宋贰臣,他只希望北元成功灭汉,以证明他审时度势的眼光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决断,至不济也要让汉元两家永远打下去,哪怕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也得一直打下去。
“启奏大汗,绝非微臣妄言,这大汉皇帝的诏书檄文中说得明明白白,‘狼居胥山,渴饮匈奴之血,捕鱼儿海,射落天狼之星’,一定要恢复汉唐故地,四海归一才罢手哩。”
忽必烈只气得脸色通红,跌坐龙椅之上,久久不发一言。狼居胥山、捕鱼儿海,都在漠北啊,楚风要到那些地方渴匈奴血、射落天狼星,则蒙古大汗往何处容身?
但是,防备岭北诸王,各大营动不了一兵一卒,难道眼睁睁看着大汉坐大,光复了河洛中原关陕,再从容进兵幽燕?
“留丞相,可有计谋应对今日之危局?”忽必烈声音低沉,再没有了蒙古大汗天之骄子的气魄,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南下灭宋?当年那个君昏臣奸、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南渡小朝廷,是多么的可爱啊!为什么直到失去,才知道珍惜呵!
应对危局的办法,留梦炎知道,可他不敢说出口,沉吟半晌,他无奈奏道:“恕臣老迈无知,皇上垂询国事,右丞相主理朝纲,还是请他回答为妙。”
哦?忽必烈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玉昔帖木儿,这个年轻的“月儿鲁那颜”,有什么好主意呢?
“帝国内忧外患,只能改弦更张,奴才请大汗重开库里台大会,结好海都汗、岭北诸王、四大汗国,同心协力南下灭汉!”
玉昔帖木儿第一句话就惊得满朝文武倒抽一口凉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可是大汗最忌讳的事情!
果然,忽必烈腾的一下从御座上站起来,须发皆张,戟指玉昔帖木儿喝道:“大胆奴才!朕崛起朔漠,握乾秉坤、承天受命,何须重开库里台大会?你居心何在!”
“奴才有奏章献上,大汗阅后,奴才听凭处置。”玉昔帖木儿将十分简短的奏折呈上了御前。
忽必烈努力平息怒火,只扫了一眼就呵呵大笑,粗大的右手在虚空中一挥,“好,朕许四大汗国、岭北诸王,联兵灭汉之后,重开库里台大会,重新推举蒙古大汗!”
摊开的奏折上一行怪异的八思巴蒙古文,译作汉文便是:“以四大汗国、岭北诸王之兵力灭汉,以汉地财帛、子女、土地结好诸军,以我朝廷军队监押,夺诸王军为大汗之军,汗位岂不握于大汗掌中?此鹤蚌相争、渔翁垂涎之计也。”
蒙古帝国的使者,乘上七百里飞骑,在广袤的大陆上驰骋,把写着大汗旨意的金册,送往漠北诸王的营帐,送往中亚的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送往巴格达的伊儿汗国,送往基辅罗斯故土、后世莫斯科以南的金帐汗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