偱州至梅州的大路上,文天祥麾下两万余兵马逶迤而行,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三军将士踊跃,簇拥着中军文丞相车驾。
曾经率先登上赣州城墙的吴国忠,已经升到了都统,看着手下的儿郎们欢欣鼓舞,他的心里面就充满了骄傲。这些兵,要么是赣南一路退过来的,整天想着北上收复故土,要么就是在梅州新参军的,当兵打仗为的是保卫家乡,故而不用讲什么忠君爱国,自然的士气高涨,嗷嗷叫着要和蒙鞑子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另外一层,毕竟梅州是个小地方,粤东山区的穷山恶水,地下薄薄一层土,挖几锄头泥巴下面就是黄黄白白的石灰石,出产少得可怜,农民比哪儿都苦,这也是为什么粤东闽西多海盗、山贼的原因:活不下去了,只好去偷、抢嘛。文丞相不要琉球白送的武器装备、金银粮饷,又不得行朝支援,独自支撑粤东战局,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前些日子,护着丞相往闽西汀州会晤陈大使,见面才知道她现在的威风,乖乖不得了,三万大军全装备着琉球盔甲、战刀钢矛,三千骑马军,汀州漳州各处城池加固成铁桶一般,又有成百上千的客家、畲人山寨响应,号令达于北自汀州、南达漳州、西抵上杭、东到龙岩、莲城,阵斩唆都之子百家奴,陈大使一战成名,满城尽说“白袍银枪陈淑桢”,百姓们建祠焚香,鞑虏、汉奸则为之胆落。
反观文丞相这边,中军亲兵营才用得上琉球盔甲,那还是最初楚大人送的一千套呢,士兵们宝贝得什么似的,旁人摸都不许你摸一下!军饷每月只得两贯钱,照说儿郎们保家卫国,本不该计较钱多钱少,可家里还有父母妻小等着嚼裹呢,两贯钱如何够用?人家陈大使麾下,小兵都是每月一两五钱雪花银子,合六贯钱,当你三个人拿的!
伙食就更别比了,从文丞相本人以下,每日粗茶淡饭,油星星不见一颗,时不时的还得拿野菜、粗粮贴补贴补,才能混个肚儿圆。就这般,已是文丞相、各位将官散尽家财,梅州百姓踊跃捐输的结果了,一般老百姓春荒时节,还吃的草根树皮呢!吃不上荤腥,儿郎们摸爬滚打训练,劲儿都是虚浮的。
再看人家陈大使的兵,每天三顿白米饭,琉球运过来的干鱼、咸鲸肉任凭你甩开腮巴子猛造,这次去碰见一同乡,你吞着口水羡慕吧,人家把碗往你面前一推,说那玩意都吃腻歪了,伙房还吊着块二十斤的,柴烟薰了三个月都走油了还没吃掉,送你拿回去,否则就坏了——肉都吃不完,多得快坏掉,这不是人比人气死人么?
没法和人家陈大使比啊!她坐拥五州之地筹粮筹饷,哪一州都比梅州富、比梅州大,琉球每月又发黄金千两、白银万两过来补充军饷,手面比粤东阔了十倍不止!
文丞相,唉~该怎么说呢,假如咱们也能接受琉球的援助……吴国忠看了看前面打着的官衔牌,“少保”、“信国公”、“右丞相”、“同都督诸路军马”,正中高高挑起一面大旗:“大宋文天祥”,文丞相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那“琉球楚风、永不朝宋”八个字传扬天下,文丞相如何能接收他的援助?
丞相车轿中,文天祥浓黑的双眉拧成了一个川字。攻破陈家山寨,邹凤阵上刀劈陈勇,本是一场大大的胜仗,健儿们固然兴高采烈,他却高兴不起来。
一则,点验俘虏、翻检死尸,别人都有了,单单少了个陈懿。陈懿在粤东梅州偱州潮汕一带纵横数十年,传言他有一本《粤东地理图》,地势兵要、山川险阻俱载于其中,有此图,则粤东地形如掌上观文矣!若他将图献与鞑子,必为我心腹大患!
二则,审讯俘虏,陈懿的心腹喽罗毛拴儿交待,张弘范营中铁骑数万,尽是北方平乱回来的精兵强将,铁甲森寒、杀气弥天,叫他好生害怕。文天祥知道前年漠北反了宗王海都、昔里吉、脱脱穆儿,把鞑主忽必烈的皇子都捉了去,因此才抽调伐宋的伯颜丞相和他麾下精兵名将北上平叛,却不想这么快就破了昔里吉,又把兵马南调来对付行朝。漠北蒙古本部兵,都是身经百战之辈,战斗力绝非是新附军和金朝故地的汉军可比,他们来了粤东,则局势危矣!
元江西行省右丞行中书省事塔出屯兵赣南,参知政事行征南元帅府事唆都、水军元帅刘深等梭巡粤南海滨,蒙汉都元帅张弘范以其弟张弘正为先锋官,铁骑过大庾岭,剑指粤东,又发江南水师沿两浙路南下福建,现在,梅州已经被敌人三面包围!
是不是要向闽西陈淑桢靠拢?
托庇于故人之女羽翼下,对于大宋朝的丞相来说,仍然是非常难堪,非常难以决断的事情。身负天下人望,士民目为扶危定难之臣,竟不敢和蒙元作誓死决战,而要靠昔日老友的女儿帮助,这实在是有点……
半年前汀州之会,陈淑桢还是恭恭敬敬的以侄女自居,然而实力上的差距给了他无形中的压力,心底有一个念头怎么也压不住:琉球扶植陈淑桢,她便能割据一方,与蒙元争锋;设若将来真能驱除鞑虏恢复江山,那时候,这锦绣山河该姓赵,还是姓楚?
为着心里头的一点不甘,文天祥拒绝了陈淑桢赠送的武器、军饷,他知道,如果接受,和直接从琉球拿,并没有本质区别。筹粮筹饷的辛苦之余,他也曾苦笑:到底还是陈淑桢放得开,寡妇做官、带兵打仗,什么都不计较了,反而比自己洒脱。大宋忠臣、末世丞相的名声,不仅是吸引豪杰投奔的旗帜,也是一种沉甸甸的负担呐……
可是现在的形势,让文天祥顾不得许多了。难道为自己虚名,要置这数万将士于险地?那真真是禽兽不如了!天下归汉还是大宋中兴以后再说,现在,第一要务就是渡过迫在眉睫的危机!
文天祥下定了决心,回梅州后就向上杭徐徐撤退,上杭地处粤东闽西两部之间,陈淑桢留有三千兵马防守,关键是那地方城池坚固,北有汀州、东有龙岩,陈淑桢可以两路支援,深山老林中又有许多山寨协同防守。
嗯,到上杭,鞑子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突然,前队响起了连珠号炮,文天祥大惊,掀开车帘子跳下来,连声问刘子俊:“怎么回事?杜浒为何放炮?”
正印先锋官招讨副使杜浒已陷入苦战。经过一道峡谷,两旁山地平缓,刚把斥候派出去,敌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突然就从两边山上往下冲,一时间也数不真切,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敌人。
先是呼啦啦一阵箭雨,那轻箭从高出落下,势疾难挡,许多宋兵就在箭雨下滚鞍落马,射中四肢还留着命,射到头面颈项的就当场为国捐躯了。
这是漠北平叛回来的百战精兵,战法也和普通的蒙古军、探马赤军有所不同,傲气十足,摧锋于正锐是他们的一贯做法,箭雨后并不迂回,纷纷抽出斧头、弯刀、狼牙棒等等各色武器,借着山坡冲刺的力道,恶狠狠的撞进宋军阵中!
一名百户官更是嚣张,呜哇怪叫着举起狼牙棒,身前的宋军见他身壮力沉,不敢硬接,缰绳一提、身子一侧想要闪开,哪知那鞑子骑术精绝,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马儿就打横过来,他手上狼牙棒就不偏不倚的落到宋兵头顶,打了个脑浆迸裂,无头的尸身从马背上斜斜栽倒。
那百户官举起狼牙棒,炫耀的呼喝,忽然间眼前银光一闪,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雪亮的枪尖就从他张开的嘴巴刺入,脖子后面穿出,他眼睛鼓起,喉咙里咯咯的响,努力转动脖子想看看是谁给自己致命一击,却被长枪刺穿了颈子,分毫也动不得。
斜刺里杜浒腰上使劲儿,双手一拎,长枪左右摇动着晚上一挑,那百户官笆斗大的人头就从颈子上挑了起来,飞到空中四五丈高,没了六阳魁首的颈子上,血水泉涌。杜浒瞧也不瞧他一眼,夹马只往鞑子多的地方去,手上长枪分心刺、中平枪,来如凤点头,去似龙舒爪,舞动了漫天星辰,挑拨点扎将敌人一个个送去见了阎王。
主将奋不顾身,身后的健儿们也英勇杀敌,呐喊着将敌人一个个打下马,无奈敌人却像杀不完似的,越来越多,借着两边山坡居高临下的射箭、冲刺,更是难以抵挡。本来拉长的行军队形,匆忙结阵两侧就很薄弱,被疯狗似的敌人狼奔豕突,登时就冲透了阵,陷入了分割包围……
“马首经从庾岭关,王师到处悉平夷。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山坡顶上一面“张”字大旗招展,胜利在望之际,张弘范、张弘正两兄弟志得意满的吟诗,诗中意味,俨然是以王师自居了,只不知,身为汉人却替蒙元屠戮同胞,是哪门子的王师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