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中到琉球,又治下这么好一座宅院,果然是到哪儿都不肯亏待了自己。”郑思肖前来拜访故人,只见汉王府东面三里处,起造了好大一座宅院,红砖砌的外墙足足两丈高,正中门楼子只比汉王府的略略小些,两边五千斤的石狮子,论大小,就是从前泉州秀王府门口的那一对,都比不上它,公狮子踩绣球、母的踏小狮子,眉目雕的活灵活现,嘴里还含着骨碌碌转的石球。
门子、仆人都是跟了陈宜中十年的熟仆,到占城、琉球一直带在身边,自然认得老爷的好友,郑思肖不待通传,就捉了个小门子,带路往书房走。
一路走,一路赞叹。宅子各处能看出匆忙建造时的粗疏,但朱漆柱子、水磨砖的地面,那股富贵气就出来了,雕梁画栋,朱漆之上又用描金、错金、平金,云纹、水波纹、蝙蝠、寿鹿各色图案,真真叫人眼花缭乱,生出纸醉金迷的感觉。
然则陈宜中少年早达,在丁大全手下也是磋磨过的,曾经贬斥到军中为小吏,荣辱富贵都经历过了,似乎也犯不着这般做作,好好的部堂私邸,弄得像个海商暴发户的宅子?
走过花厅后面的回廊,迎面一座照壁,郑思肖吓了一跳,这照壁上雕着九条龙,放大宋,说你逾制都是轻的,分明是以帝王自居,要谋反的意思了!
转过照壁,更是让人揉着眼睛不敢相信:重檐庑殿顶的正堂!这是皇宫正殿才能用的建筑形制,而且顶上赫然铺着光灿灿的金黄色琉璃瓦!简直荒唐已极、狂悖已极,他就不怕招来汉王猜忌吗?早知汉王好色,但陈雪瑶一个干女儿,还没得到任何名分,就能让陈宜中肆无忌惮到了如此地步?
这一路上已听无数人说,陈宜中厚颜无耻,拿一首“非是贪风尘”的艳词求官,自甘堕落到和妓女同列,全然失了士大夫的体面。与权啊与权,便是你功名心炽烈,也不须这般穷形尽相啊,你可知道在文人士子口中,你已从大宋朝的架海金梁,变做了如今的奸佞小人?现在还这般胡闹,若是在琉球存身不下,将来又能投何处?
郑思肖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劝导老朋友一番。
书房,陈宜中家常便服,身前紫檀木的书桌上,双龙抢珠的象牙镇纸压着雪白的宣纸,青玉端砚里注满了墨汁,狼毫湖笔饱蘸浓墨提在手上,主人眉头微蹙迟迟未曾落笔。
“与权兄好生逍遥自在!”郑思肖摇着折扇踏进书房。
陈宜中一喜,将笔放下,亲手从红泥小火炉上提起古色古香的宜兴紫砂壶,倾在汝窑粉青玉色荷叶杯里,双手奉给老友:“贤弟何时来的琉球?愚兄有失远迎了。”又对旁边穿得花团锦簇、瓷娃娃似的书童道:“知会厨房一声,今日摆八碗八碟,开了那坛陈年的绍兴女儿红,与我郑贤弟痛饮。”
郑思肖闻言绝倒。
他早年是临安太学中的学生,与陈宜中正是同窗之谊,来往甚是密切,赵宋亡后,他在报国寺寄居了半年,后从临安逃回泉州老家,到蒲寿庚叛宋降元,他就乘海船到了爪哇岛西北角、新柯沙里国治下。当地酋长景仰上国人氏,郑思肖送他八罐茶叶,那酋长就划出老大一片土地送给他,渐渐招来南洋华人居住,此地就名为“八茶罐”(至今印尼首都雅加达尚有此地名,华人聚居之市场)。琉球汉国在三佛齐等地设立商务处,郑思肖得知陈宜中离宋仕汉,身居部堂之职,便带着全家人过来投奔。
陈宜中在临安时就有一坛陈了十五年的女儿红,不曾想他从临安逃回老家,从老家跑到福州,随行朝出海,再远走占城,最后落脚琉球,这一路周折,不但母亲的棺材、全家老小奴仆能一直带在身边,居然连酒都带着!陈宜中此人心思之细密、行事之滴水不漏,真个叫人佩服。
可惜,如何到了琉球就这般妄自尊大,活像昏了头似的?
酒菜都已整治好了,陈宜中没有在正堂设宴,而是摆在书房套间的暖阁子里。“你我知交好友,就在这书房中摆酒,便和当年太学中食卤煮、饮村酒一般无二。”
书童拿银錾子敲开女儿红的封泥,那一股异香就直往人的七窍里钻,倒出来,琥珀色的黏稠如蜂蜜,陈宜中道:“这个酒直接喝了能醉死人的,拿新酿好酒来兑了喝。”
他乡遇故知,两人讲讲当年情谊,说说近年蹉跎,酒到杯干,不一会就有了醉意。郑思肖借着酒劲道:“老同窗,恭喜你做琉球的贾似道。”
陈宜中醉眼惺忪:“此言何解?”
“与权兄私邸中处处逾制,只差在脸上大书‘要做皇帝’四个字,若不是雪瑶侄女在汉王府得了专宠,以与权兄的心思,会如此孟浪?”郑思肖越说声音越大,两只眼睛睁得溜圆:“可惜可惜,好好一个大宋丞相,弃宋仕汉便也罢了,却到来汉国行奸佞之事,以女色惑乱君王,阿谀事主、擅作威福,难道不是贾似道的故事吗?”
陈宜中哑然失笑,先不忙着回答郑思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以郑兄眼力,当今之天命,在汉、在宋还是在蒙元鞑虏?”
郑思肖本名所南,思肖实为思趙,思赵宋也。饶是他如此推崇大宋,也不好说气运在宋,只得强颜辩道:“昔年成汤之兴,地不满百里;周朝之兴,地不满三百。少康一旅而兴夏,肃宗匹马而昌唐,大宋中兴,也为可知。”
“然而不然。有盛便有衰、有兴便有亡,夏商周、秦汉晋,隋唐宋,哪个逃得过?谁都知道江山万万年不过是空口好听。论气运,高宗南渡便已摧折一半,分明是个划江而治的小朝廷了,风波亭上杀害岳王更是自毁长城,至韩侂胄丁大全贾似道误国害民,三百年十七帝现在怕是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陈宜中睁着惺忪醉眼,拿筷子轻轻敲着碗沿:“试问郑贤弟,如今南洋诸国,事汉还是事宋?琉球占城各处海外华人,乃至八闽沿海之民,事汉还是事宋?大宋陆地无法和蒙元铁骑争锋,海上无法和汉国坚船利炮抗衡,宋之亡、必有期!”
一席话说得郑思肖哑口无言,陆地打不过蒙元,海洋打不过琉球,如此看来,大宋之亡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一颗心顿时乱了,惊问道:“与权兄,如此看来大宋朝连最后一点骨血都保不住么?”
“那也未必。”陈宜中笑得像只老狐狸,修炼上千年的老狐狸,他知道这位同窗为人古板了点,但学问见识不下于自己,嘿嘿,来了琉球就别走,与我做个帮手,因此便下说辞道:“宋亡于鞑虏,神州陆沉天地翻覆,南望王师的遗民泪尽,四等人的那番愁苦悲伤,真真难描难画。宋若亡于汉,不过是改朝换代,亡国而非亡天下,如宋代后周,晋代魏,天下还是那个天下,百姓还是那个百姓,换个皇帝朝廷,换个律法制度而已,并无五胡乱华、辽金南侵的苦痛。而且,将来愚兄劝那汉王效法宋太祖,或者丹书铁券,或者封宋朝小皇帝做个归命侯、安乐公,叫他安乐富贵一世,保全宗庙,善待皇族,如此岂不是好?”
郑思肖两眼放光,“以此说来,与权兄真真良苦用心,不负琉球不负宋了!以艳词求官,自然无可厚非。”忽然又想起最开始的问题,急着问道:“既然这般,与权兄便该在汉国好好做官,兴汉灭元才是正道,如何胡作非为,正厅建得赛过临安皇宫,不怕说你逾制么?”
“逾制,试问郑贤弟,愚兄逾的哪家的制?”陈宜中饶有兴趣的看着老同学,直到他恍然大悟,腾地一下站起来。
与权兄的行为,以琉球汉国法而论,完全理所当然,郑思肖在路上就见行人穿着杏黄、朱红各色服饰,甚至有画工笔快像的店主人,备着小小的龙袍,给那些小孩子们穿了画像哩。与权所为,在汉无关紧要,在宋要族灭,他故意为之,是个什么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陈宜中推荐郑思肖为官的报告很快递到了汉王府,楚风看了看简历,又让情报司送来郑思肖在新柯沙里的所作所为。
“嗯,懂南洋七八种土话,又能以八罐茶叶从酋长手上换来大片土地,这是个人才呀!”
赵筠在旁边接着说:“能以自己土地财力收容流落当地的逃难汉人,可见心地纯良。”
用,这样的人要用!楚风点点头:“先放到民政部、财税历练历练,这个人将来是要大用的。”
赵筠又抽出一大叠弹章,展开给楚风看,全是弹劾陈宜中逾制狂悖、居心叵测的。“夫君,陈宜中煞费苦心啊!”
“呵呵,还不都是为了行朝那十多万军民?”楚风嘿嘿一笑,汉国制度,处处拿大宋的皇权不当回事,自然是为了将来接收行朝做准备。
我可不要见了宋朝皇帝就膝盖发软的官!陈宜中,有点眼力劲儿!
“这些弹章,筠妹替我一一批驳了,逾制,逾的哪家的制?问问上弹章的人,他们是做的哪家的官?”(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