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斑驳的铜器上甚至还有铭文,但是看起来韩家庄子上的庄户们日子过得还不错,主家照顾得算是周道,他们和外界接触得很少。
要是脑筋灵活之徒,将这东西带到汴京城可贞堂外,起码三五十贯是卖得出去的。
除了这里,附近还有几处庄子,一天时间里,几人淘到了五件铜器,三十多片带文字的甲骨。
谷雨刚过,地里才下了粟苗,也不好重新再翻地,几人只好就此作罢。
苏油放眼看了看庄子周围,发现了一处低矮方正的土丘,对韩纯彦说道:“四路囚犯里边,有没有盗墓贼,他们找地方才是专家。”
韩纯彦说道:“盗掘乃是重罪。”
苏油说道:“也不一定是墓葬,还可能是宫殿遗址之类,先这样吧,如果这些东西是三代旧物,这是我朝文华鼎盛之兆,陛下一定会降旨的。”
韩纯彦拱手道:“还要拜托少保美言几句。”
苏油笑道:“是,只说你发现的就是。”
便在这时,前方一道快马飞来:“学士原来在这里,让小的好找!”
问询之后,却是蔡京的仆役,送来一封书信。
苏油将信打开看了,对韩纯彦说道:“京中有事,我得回去了,师茂是跟我一道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进京?”
韩嘉彦立刻将两个哥哥抛弃了:“我随少保一道!”
……
回程路上,苏油闭着眼睛养神,但是心中思绪翻涌。
能搞定韩家人,自己这边的力量又大了一分。
朝堂里边,如今能话事的人,首相王珪,参政蔡确,章惇,枢密冯京,薛向,开封府尹吕公著,三司李肃之,大宋说起来人才济济,其实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
现在,还要加上自己。
好多人都是自己当年的老战友,老朋友,甚至可以说除了王珪交情不深,剩下的都与自己发生过交集。
这里边哪些是朋友,哪些是敌人,其实并不重要。
比如蔡确,对自己一直礼敬有加,大苏案发之前,是他一力压制,之后上任参政,也一直在朝中不轻不重地说好话,但是他一定就是朋友吗?
比如王珪,一直对苏家搞着小动作,但是,他一定就是敌人吗?
《元丰寄禄新格》,看起来,吃亏的是王珪,得利的是老臣和自己,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如非自己早有留手,外加性格恬淡,换做其他人如章惇,薛向,只怕是明知道是陷阱也要朝里猛冲,拼一个鱼死网破。
没一个省油的灯啊……
商税收到皇家产业头上的事情被高滔滔阻止,这一条早在苏油意料当中。
苏油要的,也不是什么结果,他要的,是高滔滔拒绝的理由。
脑子里将近期政局进行了一次复盘,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就得和这一堆人在这口锅里搅马勺,最多心累点罢了。
……
偏殿当中,蔡确正在与赵顼汇报近日的工作。
王珪如今的工作重心在整理官制,日常政务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蔡确也很上心,将朝政整理得不错。
不过赵顼对蔡确的态度,和对苏油的态度有些不同,苏油奏对的时候,赵顼是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边听取汇报,一边还在阅读大臣们送上来的章奏条陈。
蔡确说道:“陛下,因圣慈光献太后之故,今年的大朝会取消。”
“如今诸国使臣集聚汴京,从稳定藩国之心出发,需要陛下加以慰恤。”
“夏至就快要到了,先王顺阴阳之义,以冬至日祀天于地上之圆丘,夏至日祭地于泽中之方丘,既然有此礼,不如就利用这次机会,让藩国观礼,使知我大宋礼仪文华之盛。”
赵顼翻着各方信件:“朝中礼仪之争,定下了吗?”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大宋的祭祀制度,到今天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天地合祭就是其中之一,而朝臣里边支持的和反对的,差不多五五开。
主要是几个原因,一是经济能力限制,能少搞一次就少搞一次。二是……夏天太热。
群臣出于“爱君”的缘故,认为“当今万乘仪卫倍加于古,方盛夏之时,不可以躬行。”
大夏天里几万人顶着太阳晒一天,很容易出事儿。
除此以外,牲币、器服、诗歌、乐舞、形色、度数……方方面面都有争议。
判太常寺李清臣上书:“天地之祀,万国观法,未易轻言。”
“今夏至已近,而乐舞未修,乐章未制,八变之音未及习,斋祭之服未及成,斋宫未及立,坛遗未及广,牲犊未尝在涤。”
“窃虑有司速于应办,或致灭裂,有失严恭。伏乞更加详酌。”
时间不等人,陛下,该准备了。
于是赵顼下诏,让礼院赶紧筹措,结果礼院吵成一团乱麻,将事情上移到中书。
中书下群臣合议,这下更好了,谁不是六经三礼读出来的,人人都有发言权,吵得更加热闹。
最后王珪发话,先定大事,首先,搞不搞?
搞,必须搞!
好,那么,是皇帝亲祭还是宰执代劳?
必须是皇帝亲祭。
好,那么接下来,礼院分出班子各自负责,牲币、器服、诗歌、乐舞、形色、度数分别成立攻关小组,对了,还有配神,大家各自取办吧。
这才算是把事情定了下来。
蔡确说道:“王相公主持决意,事情大体已经定了下来,相比五月不该耽误。”
赵顼点头:“那便抓紧办理。”
蔡确又拱手:“还有一件事儿,如今理工之学日盛,我大宋通数算的人日多,新式教材里边,有诸多关于天文之学的介绍。”
“我大宋有天文之禁,其目的是在于防止大奸利用天象蔑辱人君,煽动乱民,行大不忍言之事。”
“如今数算普及,导致民间研究天文之学的人越来越多,持禁逾难。”
“不少臣工认为,当稍禁天文之学,减少学宫数算的内容,使民风敦厚和睦,而不是锱铢必较,或者诱乱人心……”
却见赵顼捧着一页信笺突然大惊,然后抬头对蔡确说道:“立即宣见王相公,韩忠彦,还有苏颂,刘攽,朝中还有哪些文字大家?对了,还有欧阳发……蔡京和几位知制诰书法也不错,宣他们齐来入见!”
蔡确大讶:“陛下,这是为何?”
赵顼将手里的甲骨画片交给他观看,说道:“苏明润和韩纯彦,在相州发现了商朝记录卜辞的龟甲兽骨,其上文字,乃在金文,大篆以前!”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盛事
蔡确也是文采出众,一看甲骨文已然明白大半,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对赵顼恭敬行礼:“这件事若是真的,陛下,这是大宋文德感天,盛瑞发祥之兆,臣,为陛下贺!”
心底里暗叹一声,苏明润,能不能少搞几出,给老蔡我留点出招的机会好不好……
等到苏油回到汴京,奉旨进宫之后,赵顼和一干群臣已经在殿内聚齐了。
苏油躬身对赵顼行礼:“陛下,臣回来了。”
赵顼很雀跃:“少保辛苦,此行所得如何?”
苏油答道:“臣奉旨考察马政,北苑监王怀,忠勤王事,如今新式牧场已经初见规模。”
“今春得驹五百匹,犊六百头,羔两千有奇,营象草六百亩,苜蓿一千亩,其余豆,麦两千余亩,安纳厢军两千人。”
“以臣考察,新式畜牧之法,在北苑监是成功的,大可以在北地推广。”
这……我们不是要听这些好不好?!
王珪正要说话,就听苏油接着奏道:“然马不经训练,也不堪大用,因此臣觉得,可以在相州设立冬场。”
“相州距离濮东百里,臣也去考察过,五水环绕,草壤丰美。”
“春秋两季,可以让战马在两地转徙,平日里还可以训练骑军行军之道,如今我们已经解决了牧场占地的大问题,那就……”
王珪实在是受不了了:“明润,这些下来再说,先说说……商朝文字之事?”
“哦。”苏油这才说道:“臣在相州,拜祭了韩魏公,其子韩纯彦送上一块牛胛骨,上面有转孔和灼烧等人工痕迹。”
“臣知西南夷里边,有此风俗,部落巫师以之占断凶吉;听闻南海新宋洲,当地土著也有此法。”
“故而臣觉得,这可能是上古巫师祭祀占卜用的骨板。”
“最奇的是其上的文字,与华夏金文,大篆一脉相通。臣虽不能尽读,然于其中,也发现了天干,地支,日月,宫,王等字。”
“而识断其文字,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占断战争胜负,二是求示天时丰欠,三是祈祷王室安宁。”
“再联想到相州乃《史记》《春秋》《淮南》等书所载盘庚迁都之地,故而臣推断,这是商代王室占断之辞。”
赵顼又惊又喜,这一点苏油在信里边没有说,看来是一路上研究琢磨出来的:“东西呢?”
苏油拱手:“如今就在宫外。”
赵顼招呼内侍:“去翰林院摆上长案,我们君臣同观。”
等到心痒难熬的众人一步到翰林院,院中已经摆上了长案,案上还铺设了青呢。
苏油打开几案边的一个木盒,将盒子里的一张有字白纸摆在案上,然后取出里边的干草球打开,露出里边一块龟板。
将龟板小心翼翼地放在白纸旁边:“这是其中的一块,白纸上是臣在路上解读出来的部分文字……”
章惇已经忍不了了:“也不要都麻烦明润了吧,我们一起帮忙?”
有道理,群臣顿时蜂拥而上,你一个我一个,各自先抢一个盒子到手再说。
王珪还抢了两个,见到赵顼老神在在地那里站着,讪讪地递了一个过去:“陛下,这个给你的……”
赵顼将手都背上了:“呵呵,你们先看,你们先看……”
王相公你别闹!
好在王珪也等不及了,避免了赵顼的尴尬,一转身就沉浸到了文字研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