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要是没有曹太后,有没有现在的苏油都还两说。
苏油哽咽道:“太后何至于此?你当知苏油也并不怕这些。”
“我知道。”曹太后回光返照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像是促狭般的微笑:“但是我想让你欠我一个情。而且……永远还不上。”
苏油心中巨震,脸上骤然变得苍白。
一句话,击中了苏油最大的弱点。
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直在付出,在给予,让许许多多的人欠了他的情。
而他自己,除了亲人,绝不欠任何人的情,最多只有利益的交换。
这是苏油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疏离。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这让他能够超然于这个世界,用一种上帝的视角和审视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这给了他一种散淡慵懒,看透一切的气质。
明润淡泊,被朝野上下津津乐道。
可是今天,大宋帝国最睿智的女人,用最柔软的话语,摧毁了他心中最坚硬的那个内核,让他在这一刻变得手足无措,无比的软弱。
曹太后看着苏油的反应,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声音越来越无力:“如果实在要还,就还给大宋,还给子民,还给哥儿,帮哥儿实现他的愿望……”
苏油泪流满面,用哽咽的声音说道:“臣苏油,必为大宋竭尽肝胆,鞠躬尽瘁,不负太皇太后……所期……”
曹太后睡着了,苏油轻手轻脚地和赵顼走了出来。
高滔滔带着子女们去休息了,接下来会有大事儿,必须有点精神打熬。
赵顼坐在锦墩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明润,多谢你家郡君,让太后减轻了许多苦楚。”
苏油试探着问道:“两浙名医钱乙,蜀中名医唐慎微,如今就在宫内候旨,陛下……”
赵顼摇头:“太后说了,她不想再受病痛折磨,她说……死不可怕,没尊严不体面的死才可怕……”
苏油僵在了当场。
“……明润,你知道吗?那一年将近清明节,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我在阁中侍疾。”
“她在假寐中听到我对内官抱怨,说如今没有人会用珠子穿鞍辔了,便悄悄让人量了我坐骑马鞍的尺寸,然后在仁宗皇帝遗物中找到一幅宣索玉鞍辔,命作坊依样,穿了一副珠鞯给我。”
“那幅珠鞯巧夺天工,我高兴极了,立刻叫人安到我的小乌马上,骑着马狂奔……”
“等到她能走动了,我亲自为太皇太后打造了一个小辇,搀扶着她坐上去带她去凉殿散心,母后接驾,和我一起扶他下来。太皇太后高兴地说,官家太后亲自扶辇,当时在曹家作女儿时,安知有今日之盛!”
“我亲政后,只要处理政事稍微晚一点,祖母总是屏扆候瞩,早就等着我退朝,然后接我回宫……”
“娘娘对我很严厉,每次我受到教训,总能在祖母那里得到安慰开解,她总要陪我到重新振作,才会去忙自己的事情……”
“明润,如今最爱我的那个人,对我慈爱倍至的那个人,她……她要走了……”
说到这里,赵顼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苏油也陪着落泪:“陛下,太皇太后慈悲,汴京,大宋,受恩惠者不知凡几。陛下要稍抑哀毁,强起精神。除了太后,王爷,几位大家需要陛下安慰,还有大宋的广大百姓。”
“这关系到太皇太后的身后哀荣,关系到她老人家最看重尊严体面,我们不能在这上面出一点差池。”
赵顼哭道:“明润,我……我如今心神已乱……”
苏油拱手:“请陛下立即召王禹玉,吕公著,族兄,冯京等熟悉朝廷典章礼仪的老臣入宫候旨,还有知制诰章惇,蔡京等明敏之臣待诏。”
“臣非奉陛下令旨而来,当此大事,恐怕为太后惹来非议,不应再在宫中。”
赵顼泪眼婆娑地抬头:“你要离开?”
苏油垂泪拱手:“陛下,臣最大的愿望,就是陪太皇太后走完她最后一程,然而臣才从外路回来,又刚出乌台,未经流诠,身无差遣,于体例不合。”
“而且臣过于年轻,此等大事,自当有经历过的大臣来操办,才不会出现差池。”
“臣先出宫,再由陛下降旨召入,如此方合制度。陛下,有薇儿守在太皇太后身边……也算是替为臣尽这份忠孝。”
赵顼这一刻有些软弱:“明润……”
苏油心中暗叹一声:“无妨,臣就陪着陛下,待到宰执们抵达,再由偏门出去吧。”
君臣再无言语,一坐一立,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边。
赵顼不是最好的君主,不过他至少是一个有感情的君主。
如秦皇汉武那样的暴君,苏油肯定是有多远跑多远;如英宗那种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形机器,苏油肯定也是出工不出力。
而赵顼虽然诸多的不是,但是至少在心智上,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也在平衡,也会算计,很多时候,手段还很拙劣。
但是在平衡算计之后,心中还有一些羞愧内疚的情绪,在苏油眼中,就已经是水准以上的君王了。
说明这人还有感情,还知道是非。
今天无疑是赵顼最软弱的一天,苏油第一次知道,一个三十岁的皇帝,竟然还能哭得像一个小孩。
相比他爹在仁宗灵前装傻充愣都落不下一滴眼泪,苏油觉得,这样的君王,好歹值得自己效力。
对皇帝的要求,到底应该是什么?
这话如果是司马光来回答,那就要如唐太宗那样英烈俊伟;
如果是王安石来回答,那就要如三代那样名实相副;
如果是范仲淹来回答,那就要胸怀天下,先忧后乐;
但是到了苏油这里,他只要求一个君主,能够有起码的人的感情。
有孟子所说的那种,见到小孩快要掉进井里的时候,号呼扑救,而并不管他是不是自家孩子的那种感情。
很多皇帝,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子,认为君权来自天授。
而苏油很庆幸,他穿越到的这个时代,即便马屁臣子们疯狂吹捧,却没有一个君主,傻到真心这样认为。
所以他们对暴力的使用,很警惕;对刑罚的决议,很慎重。
其实苏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相反的,他认为这是一种文明和进步的标志。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流血飘橹。
苏油作为一个穿越者,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还有人会认为那是一种“爽”!
在苏油的心里,那是赤裸裸的反人类罪!
天子倒是爽了,但是有谁问过伏尸们的感受吗?!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逝世
历史上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很多人将之归功于英明的君主,清明的政治,却忽略了这两个时代真正值得被颂扬的本因。
事实上,华夏历史上,以后也有不少节点,民族和国家依然强大。
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搞清楚,之后的那些强大,和文景贞观的本质区别。
那是文明和野蛮的区别。
纵比历史线,横比世界线,文景和贞观两个时代的华夏文明社会,是中华民族创造的,在当时世界上和已存历史上,最文明,最进步的人类社会!
这是一种文明的强大!
与之后的成吉思汗,朱元璋,努尔哈赤们,以及更往后的那些“盛世”,“中兴”,那些建立在以野蛮和屠杀为基础,以摧毁文明为基础之上的“强大”,存在不啻天壤的根本区别。
文明,是人类奋斗了数十万年,才从蛮荒榛莽当中开辟摸索出来的珍宝。
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苏油不明白,很多穿越历史文里,主角采用粗暴的手段,建立野蛮的制度,拥有天下一人的尊贵,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自私,有什么值得歌颂和骄傲的地方。
和那些主角不同的是,能构建起一个人人皆有约束,人人皆守制度,以礼为纲,以法为绳,蓬勃,强健,文明,能够自发螺旋式上升的华夏社会,才是苏油的终极目标。
正是因为这个目标,他主动把自己放在了套子里,宁愿戴着镣铐跳舞。
要约束别人,先得约束自己;
要别人守制度,自己先得守制度。
他要做穿越者中最靓的仔,做个狗狗祟祟委屈卑微一辈子,却能带领华夏民族走出那个死循环一样的怪圈的仔。
任何时代都一样,最需要约束的人,就是权力最大的人。
皇帝,无疑是封建时代最需要约束的人。
如果穿越成臣子,你就得约束皇帝;如果穿越成皇帝,你就得约束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代子孙。
这才是一个穿越者,正确的打开方式。
仅从这一点上来说,苏油的穿越,其实是难度最低的版本,因为宋代的皇帝,至少有那么一点起码的意识。
悚然而惊,自己怎么想到这一层来了?
叹息了一声,苏油说道:“今天,或许是臣最软弱的一天,太皇太后的隆恩厚德,殷殷嘱咐,让臣惶愧惊怖。”
“她的恩情和叮嘱太沉重,臣实在是难以报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问题,臣怕是,鞠躬尽瘁之后,还难以面对她老人家的殷切希望。”
“所以臣不敢过度悲伤。陛下,你的目标很远,担子很重,要成为她的骄傲,大宋子民的骄傲,后世子孙的骄傲,你也要善加保重。”
“尽情的哭吧,臣陪着你。到宰执进宫,你再想肆意的哭,恐怕都不行了。”
石薇和老太医出来了,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陛下,太皇太后,她……去了……”
赵顼立即冲入寝殿,片刻之后,苏油就听到里边传出嚎啕之声。
石薇过来拉着苏油的手,眼神里也有一些愧疚:“小油哥哥,我来晚了,太皇太后她……”
苏油制止了她说下去,深宫禁中,随口一句话可能会要了很多人命:“太后慈煦,她的恩德,我夫妻俩,只能用一辈子来还了。”
高滔滔和两位王爷也到了,身上已经批了麻。
高滔滔刚刚明显听到了苏油这话,看向苏油的眼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温暖。
苏油对着高滔滔拱手:“太后,臣恐陛下哀慕毁瘠,殆不胜丧。为今之计,只有请太后下降懿旨,命宰执即刻入内,善妥后事。臣与薇儿这就出宫,在可贞堂待旨。”
高滔滔红着眼圈招了一下手,有内侍过来给苏油和石薇披上缌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