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对巢谷和陈慥摇头:“把兵刃收起来,我们不差这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大巫站起身来:“走吧,不管结果如何,一段历史,都已经结束了。”
苏油已经在铜门前站了好久,硝烟味道还很重,不得已将脸贴上栏杆,又将口罩翻出来罩在口鼻上。
见到山坡下的人影出现,赶紧将口罩扔到一边,一手拎着书箱,一手拎着蛇头,站得端端正正。
大巫将铜门打开,见到苏油这副派头,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还夹杂这一丝恐惧,躬身深施一礼,让出了通道。
苏油迈步出来,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长吸了一口气。
森林山野的气息充满了肺部,苏油微微眯上了眼睛。
能重新站在阳光下,这感觉真的很好。
一个女生冲了过来,一把将苏油紧紧搂在怀里,边哭边喊:“小油你没事儿,太好了你没事儿,真是天菩萨保佑……”
苏油吓得一把将蛇头扔出去:“姐姐这蛇头还是活的,你小心它咬到你!”
蛇头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除了汉人,所有人都吓得跪趴在地上。
阿囤弥觉得这个弟弟就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奇迹,转身对着山谷喊道:“弟弟通过了神灵的考验!大家也看到了神灵的态度!大巫,你怎么说?!”
大巫跪下身来,对着苏油行了祭拜之礼:“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从今天起,二林部的大巫,是这神命之子。”
所有部族头人都恭敬地叩首:“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神灵的仆人叩见大巫!”
苏油也没有谦虚,对陈慥和巢谷说道:“季常兄,元修兄,带人进洞,将巨蛇剩下的身子拖出来,不要再往里看了。出来之后,这洞,直接封了吧。”
陈慥瞪大眼睛,明润你是说真的?你不能这么坑同学啊?!
转念一想人家苏油才六岁都敢在洞中待三天,还干死这么大一条蛇,枉自己向来自命豪侠,现在居然怕了!
我陈季常居然怕了!
还比不过苏明润这小孩子!
一咬牙一狠心:“元修,我们进去!”
苏油轻轻说道:“都结束了,姐姐,带我回城堡吧,我要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睡上一觉。”
阿囤弥脸上一边流淌着泪水一边带着笑意:“嗯,姐姐这就带你回去!”
……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二林部的风磨,一个接一个的建立了起来,知道以前二十年积累的炉渣全是宝贝,阿囤赤尊乐得都快要疯魔了。
风磨带动着各种机械,在石家铁坊团队的指导下,一炉炉钢水熔炼了出来,化为兵器,农具,工具……
各种谷物被送入磨坊,变成白面,尤其是一种叫胡麻子的东西,炒熟后磨成粉,贼香。
在苏油的指点下,将一个风磨机械改造成了捣桶,牛奶经过轻微发酵,在捣桶中倒炼近千次,从奶中分离出油脂,让它浮于表层。
将得到的油脂放入盛凉水的大盆里,在凉水中用两手反复捏、攥,直至将油团中残余的奶质除净。再将油团拍成扁圆或方形。
油坨积累多了,将其揣进泡软了的小牛皮或牛羊肚儿中,缝好,就可以方便地保存和运输了。
这种油被解读成了新任大巫送给大家的见面礼,便被大家亲切地叫做——苏油。
二林部的乳茶中加入了麻子粉,再调和苏油,就变得更加好喝了。
苏油脸红耳赤的跟陈慥辩白:“这东西叫酥油!酥脆的酥!这个茶叫酥油茶!打唐代就有了!不是我的发明,是吐蕃人的专利!”
陈慥心满意足地品尝着滋味浓郁口感爽滑的酥油茶:“明润你要讲道理,酥字从禾从酒,古代就是酒的意思。后来指松脆的食品。两个意思和油有一文钱的关系?因此嘛,以发明者命名,人家真的没叫错。”
看着周围一群人都理所当然地点头,苏油无语看天:“这还有没有地方讲道理了?!”
……
一个石头垒砌的殿堂,很快修建起来,不光阿囤部本部的人,附近无数的小部落都来了人。
他们什么都没带,就带了自己居住地能找到的石块,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自己部落的石头,成为这殿堂的一部分。
大蛇被苏油让人剥了皮,剃掉肉,放入碱水中煮刷成一幅骨架,然后用硫磺熏白,重新拿白铜丝串接起来,喷上水玻璃作为保护膜,成为殿堂的第一件祭品。
殿堂的两侧,就是范先生新建的学校,里边是儒家佛家两教的典籍。
等到这里的形势进一步好转,范先生准备让苏油在眉州寻几个愿意来此的书生,作为孩子们的老师。
……
明朗的月光下,苏油在山口为大巫送行。
就两个人,一老一少。
有一种叫“鸟不落”的植物,浑身尖刺,春天发出的嫩芽叫“刺老包”,是一种可口的野菜。
现在大巫背上,贴肉背着的,就是两支鸟不落的荆棘棒子。
大巫对苏油施礼:“孩子,二林部,就拜托你了。”
苏油点了点头。
大巫将小白猿交给苏油:“它叫木客,我要去雪山,不能带着它,它怕冷。”
苏油接过,再次点了点头。
大巫对苏油又施了一礼,转身朝着山口行去。
月光下,大巫后背麻衣上,尽是黑色的斑斑点点,那是荆棘刺出的血迹。
苏油抱着木客,抚摸着它洁白的毛发,看着那背影轻轻说道:“大巫,别回来了。”
大巫的身形僵住,停在了那里。
苏油说道:“别回来了,就这样消失在雪山里吧。我向你保证,会用文字记录下部落里除人祭以外巫礼的传承,记录下部落里英雄的长歌,记录下你们的史诗。”
“这些美好的东西,我会让它们永久流传。我还向你保证,会照顾好二林部。”
“但是,请你不要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代价
大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苏油继续说话,声音轻缓柔和,却无比清晰:“我本来对你非常敬佩,我敬佩你对理想的那种执着,对道理的追求。但是蛇洞中那十九具孩童的尸骨,告诉我那是一种赤裸裸的罪恶。”
“你在大会上一让再让,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其实是笃定我无法从蛇洞中出来而已。”
“我从蛇洞里出来后,你立刻顺应形势,也不过是想用利益交换,让我保住你们大巫传承继续存在。”
“你是我见过最睿智的二林人,而我为了二林部的发展,也只有配合你演戏。”
“然而睿智如你,应该知道我是再不会信任你的,因此我答应你的一切要求,实现你的理想,不过用你自行消失在雪山里作为交换,好不好?”
“这样你还可以成为部落里最伟大的智者,成为他们寻求真理的榜样,变成部落中的传说,给史诗增添一段悲壮的篇章。”
“可如果你回来,哪怕是我听到了你回来的传言,我便立刻命人重新打开蛇洞,让部落中人去看看里边的惨状。让他们知道,自己曾经崇尚的巫祭,是一种怎样可怕而变态的信仰。”
“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你们大巫一派传承,都会被人厌恶,唾弃。”
“进入蛇洞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没有人,会不为自己的行为和理想付出代价。我听从了你的话,服从了你的安排,我也做出了付出。”
“所以大巫,现在,轮到你了。”
大巫还是没有回头,沉吟了一会儿,将手上用皮绳串着的骨串取了下来,放到了地上。
重新站起来之后,他的身形更加佝偻,赤足却开始迈步前行。
苏油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好像竟然从大巫的步履中,看出了一丝轻快和释然。
大巫走远了,消失在了群山当中。
李拴住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身形,手里还拎着一把弩弓,上前将骨串捡拾起来。
苏油将小白猿架在肩膀上:“木客,我们回家!”
拴住走在苏油的身边:“少爷,洞里的那个,是爆炸吧?”
苏油点点头:“是的。”
拴住问道:“就是我们在后山弄那种?”
苏油停下脚步:“拴住哥,这东西的威力你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上天护佑,降下神雷劈死了巨蛇,但其实,就是我们弄的那种炮仗。”
“不过现在必须保密,别说是大理人,二林部,就连程公,你翁翁父亲,我家八公堂哥,所有人都要瞒住。”
“你回去问问你翁翁为了保住你家的掘井工艺,花了多大的心思。就知道让人知道我们掌握了这样的力量,会带来多大的麻烦。纵然是江卿世家,也扛不住。”
李拴住点头道:“我知道,少爷。但是,这东西,我们为什么不献上朝廷?”
苏油笑道:“献上朝廷,只怕大宋军队没用上,西夏辽人却先用上了你信不信?我们这个朝廷啊,还是不要抱太多希望的好……”
“再等等吧,等少爷弄出更好的货色,我们才把这个大用起来。到时候少爷说不定已经站在朝堂上了,搞不好还能捞些功劳,明白了吗?”
李拴住狠狠点头,咧嘴笑道:“到时候就让那些官老爷们,知道我们理工的厉害!”
大车床安装起来了,加上锯床,二林部的木工作坊紧锣密鼓地开工。
木碗分为普通型和名贵型。
普通型用桦、杜鹃等树的树根或榉木山樱等杂木制成,不加装饰,质地结实,不易破裂,花纹细腻。
用杂木制成的木碗据说还可防毒。
名贵型选用当地一种叫“暂”的寄生植物制作,木质黝黑透亮,纹路细如发丝,苏油觉得这种木头质地堪比紫檀,但是又没有什么味道,实在是做木碗的上上之选。
制作木碗不是简单的事,一般要经过选料、采伐、水煮、阴干、削型,车制、上漆、烤晒、打磨、再上漆、再烤晒等十多道工序。
阿囤弥可是准备了好久的木材了。
做完之后,还要用一种叫“加鱼”的草挤汁涂抹碗壁内外,成为桔黄色,使木纹更加清晰,美观艳丽。
令苏油感兴趣的,是名贵木碗上搭配的银盖,银雕花装饰。
银盖上镌刻着吉祥图案,木碗通体镶银,碗腰处只留有指宽的部分,让你明白碗胎是木质的。
其上为碗盖,下为碗托,类似盖碗形制,但是盖子是塔形,且均为银质。
这东西是二林部招聘来的吐蕃工匠制作的,妥妥的顶级非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