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叫人上了菜, 看了霍长君几眼, 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退回了厨房,剩下他们二人在桌前面无表情地坐着。
霍长君看着谢行之那张黑脸便烦,先抓了一把瓜子然后背过身对着说书先生了。
近来,说书先生又在讲《狗皇帝的白月光》的故事了,霍长君倒是有些惊喜。
自她停笔之后, 《白月光》还盛行过一段时间, 但也渐渐地被其他的故事取代了。
她边嗑瓜子边听故事,从前没这待遇,做的是伙计, 如今倒是做上客人了,还有了几分市井小民的烟火气,倒也有趣。
只见说书先生一拍木板,唾沫横飞道:“那言非仁与素月才是这世间最最般配的男女,他们的情与爱越过了身份的鸿沟,穿过了世俗的偏见才终于修成正果。
不像是那没眼力见的皇后,占着别人的位置飞扬跋扈,鸠占鹊巢,做了这世间最恶毒之人,阻碍了别人的情路。
若是没有她,想来言非仁便也不需要再委屈自己,更不需要委屈自己心爱的女人屈居贵妃之位。好在上天有眼,那恶毒的皇后也遭了天谴,死在了战场上,被人碎尸万段了。”
连带着旁边的小姑娘入戏颇深,也跟着啐了一口,骂道:“那皇后可真是不要脸,拆散人家金童玉女,害得二人要经历那么多磨难才能修成正果。”
“就是就是……若是我必会早早地将那皇后之位让出来,绝不做那讨人嫌的夹生饭。”
谢行之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就捏碎了。他一动怒,燕七立马会意,就要将那说书先生赶走,却听霍长君一声冷斥,“出去。”
燕七顿住脚步,瞧了瞧谢行之的脸色,又见霍长君面不改色地磕着瓜子也听着这明显污蔑自己的故事,不由得心底犯嘀咕。
最后琢磨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只是心底颇为不解,道:早知道就让李德让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小姑娘们也进入到下一个情节,为皇帝和贵妃的爱恨纠葛哭生哭死,可谢行之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尤其是那手背上的青筋都快爆裂开来了。
霍长君丝毫不在意这些,故事是她写的,她对自己的化身有多恶毒没人比她更清楚。
她在书中不惮以最大的恶意伤害自己,说不出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愧疚,只是她更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恶毒的皇后,那样她所承受的那些亡国丧父被抛弃之痛便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这样她还能好受些。否则,谁来告诉她,为何这世上善无善报,恶无恶果呢?
谢行之听着这些,一字一句地听进自己耳朵里,比起在书中看见的,自然是旁人在耳边附着情绪地讲述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手握成拳,都忍不住要怀疑这出戏是不是人安排好的了。
他哑声道:“长君,我心中有的从来都是你。你从来不是鸠占鹊巢,我也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霍长君拿后脑勺对着他,脸朝着说书先生,嗑瓜子的手微顿,笑道:“我倒宁愿你是真的恨绝了我,才逼得我不得不落到今日的田地。”
她的话一出口,谢行之顿时哑口失言,胸口闷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张了张嘴,唤了一声“长君”,却再说不出别的话,他陪着她出来本是想看看她这三年的生活,他想知道霍长君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都是如何生活的,她的生活里都有谁。他想在她的记忆里添加一些自己的身影,可是,他忘记了……他曾带给长君的都是最真切的伤害。
小厨房门口站着抽旱烟的老李,老板娘掀了帘子瞧见他又在这儿无所事事地偷懒,伸手对着他的耳朵狠狠一揪,道:“干什么呢!”
老李立马捂着自己的耳朵求饶,然后指了指大堂边上的那两人,老板娘瞅了两眼,又听见今日点的书目换了,顿时心明如镜,道:“你整的幺蛾子?”
老李摸了摸自己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不满道:“怎么是幺蛾子呢!我又不是张老二那个蠢货,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他又猛地抽了口烟,抱臂指点道:“早就猜到那木娘身份不一般了,那一双眼睛生起气来的时候戾气横生,像是要吃人,哪里是普通女子会有的眼神。这不,都对上了,我估摸着啊,她就是那个什么断了条胳膊的蠢皇后,然后那个什么狗皇帝找上门了不是。”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推测的笃定和得意,道:“老板娘,我跟你说,别不信,就凭我这双火眼金睛,看了几十年走南闯北的行客的经验,我这猜测绝对错不了。你看门口站着的那位,那身量与警惕程度,绝不是普通的练家子能练出来的。”
他抖了抖烟斗,指着燕七道:“他手上没有这个数的人命养不出这一身的鬼气。”
老板娘看着他伸出的两根粗糙的手指头,不知道他指的是两个人还是二十个人,只是她望着他们,眸色微凉,但愿不要在她这小地盘出事才好。
老板娘也微叹了一声,最后回过神来又是一巴掌呼在老李的后脑勺上,喝道:“那你平时还欺负人家?就你会偷懒?就你聪明!”
老李摸着后脑勺委屈道:“那我不是看他们家过得苦给她找点活干接济接济嘛……”
那木娘的性子瞧着便是极其要强的,太随意的接济必会让她不好意思收下……
老板娘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自个儿想偷懒了是吧!我可告诉你,以后木娘不在,你休想再给我糊弄,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老李望着火冒三丈的老板娘气焰瞬间萎靡了下去。
只是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霍长君来,必是要告别的。
一场大戏落幕,书中最后,狗皇帝和白月光恩恩爱爱生活在一起,长长久久,还生了一堆孩子。
只是末尾说书先生还加了一句。
“历法三十一年,帝妃皆亡于疫病,所生子女亦亡,身染无数红疮,溃烂流脓,死相凄惨。
末了,宫城阴冷,再换新主人。”
这句话,是霍长君第一次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见,其他小姑娘也是。大家都惊在原地,还有人问:“你是不是说错了?”
说书先生摇摇头,笃定道:“非也非也!”
可底下的人却很生气,将手里的茶杯酒水统统砸了上去,斥骂道:“骗子!连故事都说错了还敢出来骗钱!听了那么多家就你讲得最烂!退钱!退钱!”
说书先生见状,也非常惊慌失措,没想到改个结局而已居然热了众怒,赶紧从人群中溜走了。
可听故事的人却还余怒未消,还是老板娘出来在镇住场面。
霍长君看着这一切,眸色冰冷。她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错误,她更知道这句话是这整个故事的败笔,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就是心底有恨,哪怕她表面再风轻云淡,那些深入骨髓的恨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
就像当时出这最后一回的书稿之时,老板便不答应,定要删去这最后一句话,因为这破坏了整个故事的调性。可霍长君就是固执地要保留,她威胁若是不原字原句出书,便将最后一回卖给其他店家,老板这才迫于无奈答应。
只是,霍长君拿到书的时候,才知道老板耍了个小心眼,将那书本的最后一行字单独印页,且字迹极小,常人根本难以辨认清楚,不知道还以为是抄录时出了什么岔子,便也没多少人在意。
可霍长君也没法再追究了。
她只是有些恨罢了,你瞧她也没有那么大度,她为了生活写下这个故事,却又没办法接受凭什么他们都有那样好的结局,而自己最后落得家国不再,亲人亡尽,身体残废。
她终究是怨恨的,她没有办法与这一切和解。
老板娘好不容易稳住了其他客人,又瞧了几眼霍长君,到底是走了过来,她看了看谢行之,又看了看霍长君,与她四目相对,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要保重啊。”
原来不用开口,所有人便都知道她要离开了。
霍长君的眼眶泛红,点了点头,最后却只是克制道:“你们也要保重啊。”
所有人都要保重啊,张老二,老李,翠娘,老板娘,你们都要保重啊。
她在心底一个个地道别。
她没有说后会有期,来日再见,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有来日也不会再见了。
霍长君害怕自己失态,转过身,最后跨步离开了。
桌上留下了不少银钱,老板娘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眶也通红。
他们终究是生命中的过客,这段旅途便算是走到尽头了。
一路上,霍长君的情绪有些绷不住。
她喜欢这里,她不想离开,可她却不得不与自己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生活和人告别。
谢行之跟在她身后,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挣扎了很久才道:“我们以后可以常回来看看。”
可他迎来的却是霍长君的一声冷笑,“常回来看看?和你吗?谢行之,别假惺惺了,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你。”
谢行之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沉默。
良久才道:“我……可以尝试喜欢他们。”
“不必了。”霍长君拒绝道,她不想再给他一个威胁自己的借口和把柄了。
她闭了闭眼,不想再与他争论这些,再抬眸,她收敛起自己的悲伤,道:“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要你放了他和孩子。”
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冷三分,燕七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啧,他觉得自己这么好的身体都可能要着凉。
谢行之望着她,静默许久,才反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那就让我见他们一面。”霍长君继续谈判道。
谢行之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忽而扯了扯嘴角,“原来今日做了这许多还是为了见他。”
他望着霍长君,似笑非笑道:“长君,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之间,是你落败,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霍长君也笑了,“你是要逼死我吗?”
谢行之的笑容微僵,他上前一步,轻抚她的长发,低叹道:“长君,我只是想补偿你。”
“呵——你拿他们控制我是想补偿我?谢行之,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若你真的逼急了我,那你便真的守着我的尸体忏悔补偿吧。”
谢行之的手一顿,差点扯疼了她的头发,“那我呢?”
她没了牵挂那他是什么?
他的问题只得到了她的讽刺。
他松开手,微叹道:“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但你们不能说话。”
他不想听见他们是如何如何互诉衷肠的,林晨绍还能活着,他就已经够容忍了。
她无亲无友,若不是没有再能控制和威胁她的人,他又岂会让那个贱人活着。
霍长君微嗤,讽刺道:“谢陛下恩典。”
第65章 “做梦。” 谢行之到底是退了一步,答……
谢行之到底是退了一步, 答应让霍长君见林晨绍一面,只不过不让说话罢了。
霍长君在房间里挑灯夜坐,奋笔疾书。
呵, 他以为不让说话她就没办法了?真以为全世界就他一个人聪明。
王八蛋。
霍长君将自己想说的话要做的事统统写下来,彻夜未眠。
房门外,明灯晃得刺眼,谢行之立在小院中间, 冰冷的圆月洒落银辉在他身上, 孤寂冷漠。
燕七守在一旁根本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干啥,原本安安静静地守着就行,可是看见手上传来的密信,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苦恼地又一次在心底问候李德让, 早知道就让他来了, 这日子活似修罗场,他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谢行之回头扫见了正在揪头发的燕七, 只见他脸色一变, 立马成了面无表情的暗卫, 然后跨步过来,低道:“主子,有消息了。”
谢行之点了点头,然后再回头看了一眼灯火明亮的房间,随他一道出了小院。
两人到了安静的地方, 燕七将手中的密信交给谢行之, 月色下上面就四个字,“何树已亡。”
燕七道:“李德让说去的时候何树并未有太多反抗,倒是很爽快地喝下了毒酒。说只求陛下念在他一心侍主的份上, 善待其家人。”
想来从天幕城守住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早就做好打算了。若是按照原计划且成功了,他也该算是个功臣,可偏偏天幕城守住了他便成了洗刷不干净的叛徒,百口莫辩。所以,这三年何树龟缩在盛京城里也很少出来张扬,知道的人也不多。
谢行之垂眸,微点头,道:“命李德让将他们送出盛京好好安顿,别叫任何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