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二被派去青州了,若不然……
主仆二人各想各的,不一会便来到了药谷。
照例是赵遣前来开门,见到门外站着的薛无问,赵遣生生止住打了一半的哈欠,挑眉道:“世子爷,什么风把您吹过来!”
薛无问不客气地推门而入,笑道:“受人所托,特地过来请圆青大师帮个忙。”
“受人所托?”赵遣往后退一步,将竹门撑到最大,道:“谁还敢差使您这指挥使大人呀?”
薛无问散漫应一声:“你很快就知道了,圆青大师可起了?眼下可方便去拜见他?”
……
一个时辰后,霍珏与赵保英下了马车便径直往大悲楼去。
远远地便瞧见薛无问立在楼外,同看守大悲楼的小沙弥言笑晏晏地说着话。
待得二人走近,小沙弥见朝廷派来的人都到了,忙恭敬道:“住持马上便到,几位施主请稍等片刻。”
小沙弥说圆玄大师马上就到还真不是假话,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大相国寺这位德高望重、佛缘深厚的住持缓步前来。
依旧是一身赤色的祖衣,眉心一颗观音痣,手持一串檀木珠。
圆玄慢悠悠抬起眼,正要开口道声“阿弥陀佛”,却在看到立在曦光里的人时,生生顿住了滚至喉头的声音。
那双睿智的擅观天象擅断骨相的眼徐徐扫过霍珏与薛无问的面容。
少倾,这位世人敬仰的大师平静垂眸,道了句:“阿弥陀佛。”
“见过圆玄大师。”赵保英一甩拂尘,笑吟吟上前一步,道:“咱家又来叨扰大师了,还望大师莫要见怪。”
“赵公公言重了。”圆玄知晓这几人是因何事前来,无声转了转手上的佛珠,道:“诸位请随贫僧来。”
话音甫落,便听得一道粗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且慢!”
这声音粗粗嘎嘎的,辨识度极高,在场的人几乎一听便知是谁,也就赵保英认不出来。
他抬眼望去,便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生了张怒目金刚相的和尚快步行来。
只见这位扫地僧似的和尚到了之后,便怒视着赵保英几人,气势汹汹道:
“你们三人便是朝廷派来查案的?不必查了,贫僧直接告诉你们真相!大悲楼那块断裂的闸木乃首辅凌叡派人来弄断的!还有上回秘告药谷之事,也是这位大人的手笔!”
“还请诸位替贫僧问问皇上,他凌叡三番两次寻大相国寺的麻烦,究竟是他自己擅做主张,还是皇上看大相国寺不顺眼了,特地派他来诬告大相国寺的?”
“供奉在大悲楼的灵牌又非第一回 显灵,皇帝若是不信,那就别将开国功勋的灵牌供奉在此!”
赵保英听罢这一通怒气冲冲的话,便是最开始不知晓这位大师是谁,眼下也反应过来了。
是那位在药谷里潜心研究医理与佛法,性格极其孤拐的圆青大师。
“这……”赵保英一怔之后,便望向圆玄大师。
圆玄大师是大相国寺的住持,又是成泰帝最为尊重的高僧,这事说到底还是得看圆玄大师是何态度。
圆玄转着檀木珠,与圆青静静对望一眼,很快便垂下眼,声音平静道:“前朝末年,献帝昏庸无能,嗜杀成性。彼时供奉在大悲楼的灵牌曾显灵,若贫僧没有记错,那时供奉在楼里的九面灵牌一夜间齐齐擘裂。”
圆玄说着的是前朝的事,可言下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
大周的开国皇帝之所以能顺应天意,登基为帝,可不就是因着前朝皇帝德不配位,这才给了他改朝换代的机会?
那时周元帝可没少拿大悲楼这几面灵牌做文章。
若说眼下卫家先祖的灵牌擘裂是阴谋,那两百年前,前朝那九位功臣的灵牌擘裂是不是也是阴谋?
既如此,建立大周朝的那位皇帝还能称作是天选之子吗?他的后代又真的有资格做龙子凤孙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圆玄大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大悲楼今日定然是上不去的。
赵保英笑了笑,道:“两位大师所言甚是,咱家定会同皇上传达两位大师的意思。”
说罢,他转眸望了望薛无问,道:“咱家瞧着今日倒是不必上大悲楼了,薛大人如何看?”
薛无问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的绣春刀,颔首道:“便依赵公公的。”
几人如何上山来,便又如何下山去。
圆玄望着霍珏与薛无问的背影,淡淡道了声“阿弥陀佛”,接着眸光一转,落在了圆青身上。
“贫僧以为师弟这辈子都不会出药谷了。”
圆青拍了拍僧衣上的草屑,从鼻孔里“哼”一声,道:“我是何性子师兄还不知道?若不是我对师傅发了誓,上回凌叡派人来之时,我早就一把毒药撒过去,将人毒死!”
圆玄轻声一叹:“圆青,汝乃出家之人。”
“出家人又如何?出家人也是人!”圆青想起往事,望着圆玄的目光就像锋利的刀刃,“师兄是否早就忘了自己是个人?当年你明明可以——”
圆青说到此,话音一顿,死死咬住了牙关,静了半晌,方才道:“是我魔怔了。师兄生来就是这大相国寺的住持,怎会有七情六欲?”
说罢,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在他离去后,圆玄转动佛珠的手慢慢停下。
身后古朴的寺钟缓缓敲响,“当——”地一声在静谧的古刹里久久回响。
圆玄闭上眼,仿佛听见了许多年前,卫太傅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圆玄,你活得太累。”
累吗?
圆青说得对,他生来就是做这大相国寺的住持的。
自从两百年前,那位天生佛根的佛子为了前朝公主而还俗后,大相国寺在培养下一任住持时,加了一门去凡根的修炼。
师傅说他佛缘深厚,须得早早看破红尘,断了七情六欲。
旁的小沙弥偶尔可以回家探望至亲,他不能。旁的小沙弥可以三三两两一同诵经做课业,他不能。旁的小沙弥可以朝着自个儿的师叔师傅讨好撒娇,他亦不能。
在药王谷与方师兄、赵师弟一同学医的日子,兴许是他最像人的时候。
世人敬他惧他,将他视作高高在上的神佛。
唯独卫项说他,活得太累。
圆玄缓缓睁眼,剔透的眸子无悲无喜。
又想起了方才那两个年轻人。
去岁中春,天露异象,三星合一,西边天际出现了一颗转瞬即逝的帝星。
五月初一,那曾经出现过的一瞬的紫微帝星再次现于西边,与此同时,曾经融为一体的三星渐行消散,只余一颗熠熠生辉的文曲星。
而今日,那两位年轻人,一人已身具龙气,一人面呈文曲之相。
大相国寺从不测国祚,也不干涉朝代更迭。
圆玄缓缓转动手上的念珠,道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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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赵保英望了望东边那轮红艳艳的旭日,对薛无问道:“薛大人,一会咱家在金銮殿外,等你一同进殿面圣。”
“行,那便一会见,赵公公。”薛无问笑了笑,又对霍珏道:“霍大人,再会。”
霍珏同薛无问对视一眼,颔首道了句“再会”。
红顶马车很快便驶入山路,暗一牵着马,暗搓搓靠近薛无问,用气声问道:“世子,这,这玩意儿,怎,怎么处理?”
暗一说着便哭丧着脸,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一个羊皮囊袋。
薛无问觑他:“怎地?将大周开国功勋的灵牌送回他的子孙后代那,委屈你了?”
暗一想到那裂成几块的灵牌,便汗毛一竖,搓着手臂道:“不敢不敢,这不是怕慢待了卫家的先祖大人了吗?”
薛无问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手一伸便捞过那羊皮囊袋,这东西他还要送回无双院,同卫媗讨个功劳呢。
卫家先祖卫戒与薛家先祖薛槃一同辅佐周元帝打下了江山,彼时大悲楼那九块灵牌显灵之事,便是出自卫戒之手。
两百年后,他自个儿的灵牌倒是重蹈了当初那九面灵牌的覆辙……
薛无问一贯是不敬畏神明的,对卫戒的灵牌也不似暗一那样又敬又怕。
隔着羊皮囊袋,他掂了掂里头的碎木块,笑道:“你也是个倒霉催的。”摊上个那般心狠手辣连先祖的灵牌都不放过的讨债子孙!
讨债子孙霍珏正正襟危坐地坐在红顶马车里,听赵保英道:“今日之事倒是出乎咱家的意料,凌首辅也不知怎地将这位圆青大师给得罪狠了。”
原本凌叡是想借此事惹得成泰帝对他不喜,助余万拙重夺帝宠的。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与凌叡有仇的圆青大师。
这下是搬起巨石砸了自个儿的脚了,只要将圆青大师的话转述给成泰帝,以成泰帝那疑神疑鬼的性子,约莫是要对凌叡大发雷霆了。
霍珏淡淡一笑,一语双关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凌首辅很快便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因着大相国寺之事提前了结,赵保英这会倒是不急着进宫,差高进宝将马车直接开到了霍府外的永福街。
马车一到永福街,霍珏对赵保英拱手道:“今日多谢督公。”
说着手便摸到车门边,正欲推门。
可一瞬间又想起了昨日阿黎替如娘委屈的模样,眸光微顿,遂收回手,对赵保英道:“珏尚且还有一事,想同督公说。”
第90章 (这章尽量别跳)
霍珏下了马车后, 赵保英默然阖眼,手里的拂尘软软垂下,那素来含笑的脸敛去所有笑意,竟是多了几缕悲伤。
他从不知, 如娘会过得那样苦。
“如娘婶说, 她幼时因着口疾, 出门总要被人掷石子。她那邻家兄长便让她在家等着,还说不管如何, 都会回来接她。大约是因着这话, 她从未想过要自尽。怕那兄长回来,会找不着她。”
霍珏的话言犹在耳, 可眼前出现的, 却是如娘昨日笑望着他的模样。她说她过得好, 说日子一点儿也不难过, 说能再遇到他便是最大的幸事。
日光斜斜插入车内,赵保英半边身子沐在阳光里,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他缓缓睁眼,哑着声吩咐了句:“高进宝,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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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泰帝今日并不在金銮殿勤政, 接连几日噩梦不断, 连耳朵都出现了幻听, 他大多数时候都歇在了王贵妃的乘鸾殿,偶尔才会去养心殿听政。
此时的养心殿内,成泰帝听罢赵保英二人的陈述, 不由得怒火中烧, 指着养心殿大门道:“让凌叡滚过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