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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默默倒了杯温水,给儿子喂。
  真的,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杀了陈砚松这老狗日的,千刀万剐了他我都不解气!若是画舫上动手,势必会引起侍卫的注意,且李昭那边我解释不清;
  我也可以虚以委蛇,暂时稳住他,再与他私下约个地方会面,届时,我会暗中找梅濂或者大福子,帮我弄死他,就像当初张达齐毁尸灭迹秦氏兄弟,连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正在我乱想间,陈砚松凑了过来。
  他已然没了方才那股得意,收起笑,小心翼翼地将筷子轻轻按在桌上,试探着问:“妹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双手交叠,一脸的懊悔,忽然打了自己一耳光,叹了口气:“是老哥冒进了,唉,我膝下只有盈袖这一个亲生女儿,当年我为了一己私利,害得她母亲悲抑自尽,又连累女儿流落在外,得亏妹子仁慈,悉心教养她十一年,这份大恩大德,老哥万死也难报啊。”
  说到后面,陈砚松双眼一红,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开始掉泪,头几乎杵到了桌上。
  我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悔恨流涕。
  忽然,我儿子用食指刮自己的脸蛋儿,撅着嘴:“老爷爷哭鼻子,羞羞。”
  陈砚松仿佛也感觉到了尴尬,手背摩挲了把脸,倒是不哭了,时不时地偷摸看我,轻咳了声,干笑道:“那个……妹子啊……”
  “陈爷!”
  我直接打断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或者高兴的情绪,淡淡一笑,轻抚了下乌蛮髻边的金凤钗,道:“矮子面前不说短话,陈爷与妾都是做生意的,咱们生意人有句话,叫无利不起早,您费劲心思帮妾谋划,妾在睡梦中就跟您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您老可从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我抿唇浅笑,思路越来越清晰,柔声道:“您既然事隔三个月后冒险现身,怕是不止是告诉妾真相。说句难听的,妾这种无良的女人兴许不会对您的谋划感激涕零,仿佛也不会对您言听计从,这么着吧,您大可以对妾说一说,您想让妾帮您做什么?这样妾才会安心。”
  这回,轮到陈砚松稍显惊诧。
  他又是一脸的愁容和无奈,连声说妹子你误会了,他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忽然犹豫了,舌尖舔了下唇角的残酒,默默地从盘中夹腌制好的生鱼片,涮着吃,吃了几口,他再次将筷子按在桌上,冲我竖起大拇指。
  “果然跟了不一样的男人,眼界和城府都不一样了,佩服。”
  陈砚松嗞儿地喝了杯酒,他这种人属于越喝越清醒的,脸上兴奋的潮红已经渐渐褪去,笑道:“草民有三愿,不知娘娘可否稍稍施以援手?”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
  “陈爷这样的通天手段,还须妾身帮忙?”
  我斜眼觑他,打趣。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
  陈砚松手指向天,嘿然笑道:“您如今可是活在上面那层拔尖子的贵人,草民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且草民过去曾跟着魏贼做了些糊涂事,而今天子宽厚不计较,这才万幸保住条小命,可若是哪天天子一个不高兴,秋后算账,那草民又该自处呢,便是有座金山,怕是也保不住阖族性命。”
  我端起酒壶给他满了杯,笑道:“妾也曾听陛下说起过,要迁云州豪族于关中,陈爷是想让妾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好话?”
  陈砚松冲我连连抱拳,笑道:“这是其一,妹子如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想来替故人说两句好话,陛下应该会听你的。”
  “嗯。”
  我微微点头,笑着问:“其二呢?”
  陈砚松脸蓦地阴沉下来,冷哼了声:“天子未杀魏贼,只是将他囚禁在长安,草民心里一万个不服。当日草民对他鞠躬尽瘁,哪知此贼竟在草民发妻祭日那天杀害草民独生女儿,简直欺人太甚!草民二愿,要魏贼狗命。此事草民想过,娘娘的确不好在陛下跟前开口,更不好暗中派人动手,可娘娘尽可以私下嘱咐梅濂。梅濂屠戮尽魏王子孙,想来魏王活着,于他也是悬在颈上的一把刀,他知道您有心杀魏王,必定甘之如饴地为您解决烦忧!”
  我连连拊掌,叹了口气,笑道:“遥想当年妾身还在洛阳时,亲眼目睹过逆王骄悍,深恨他当众羞辱盈袖母女。”
  言及此,我端起酒杯抿了口,笑道:“第三愿呢?陈大哥何不一次说完,倒也痛快。”
  陈砚松莞尔,这回他并没有开口,而是凑近我们母子,手里拿着那块玉佩,逗弄睦儿,眼中的慈爱都要溢出来,他叹了口气,哀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初老夫一意孤行,撮合盈袖和南淮在一起,原本是想一家子和和美美,没想到落得个女儿不认的下场。前年颜颜出生后,老夫曾拜托子风贤侄,暗中给孙女送了块金麒麟,而今将这块玉麒麟送给瑞王殿下,希望这对金童玉女能平安长大,以后能快活如意。”
  我懂了。
  这下真懂了,原来跟这儿等着我呢。
  我接过老陈的那块玉佩,轻轻摩挲着麒麟的纹路。
  “陈大哥啊,不是妹子怨您,虽说您为了妹子着想,帮妹子设计走出困局,可怎么着都得跟妹子事先商量一下,妹子稀里糊涂就跟您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您日后若是动辄谈及此事,妹子若是害怕陛下知晓,岂不是得对您言听计从?”
  我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推给陈砚松,皮笑肉不笑道:“妹子若是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可不就被陈爷给唬住了?”
  陈砚松脸色微变,忙笑道:“妹子这是说哪儿了,为兄可从没想过以此来要挟你哪。”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子倒也不怕威胁。”
  我手轻抚着睦儿的小脑袋,挑眉一笑:“即便这事扯出来,陛下怨恨我,那也是恨我一个人,睦儿、旸旸、朏朏还是他的骨血至亲,他依旧会厚待三个孩子。”
  我掩唇浅笑,用帕子抽打了下陈砚松的胳膊:“再说了,曹氏当初是觊觎他的皇位,张氏是企图控制他,而我这个无知胆小的妇人不过是被陈哥算计了,陛下一夜白头,是因为太过在意我,觉得从前对我不起,我哪怕算计他,也不过是算计男女间的小情小爱罢了,上不得台面,对么?”
  陈砚松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盯着我,沉默不语。
  我将酒一饮而尽,只感觉头微微发晕,柔声笑道:“妾不过是内宅妇人,可不敢妄议朝政,就算妾再厌恶魏王,也左右不了陛下的盘算想法,更不愿沾惹那个狠辣的前夫,指派那个小人去杀魏王。”
  我轻轻摇头,“委屈”地扁着嘴,笑道:“妾跟大哥一样,打心里喜欢颜颜,可于公呢,皇子婚事也算朝政了吧,妾插手不了;于私呢,妾是个俗人,与陛下走到如今全在“两情相悦”这四个字上,妾尚且不忍侄儿为了前程去娶国公府的大家闺秀,更别提因为畏惧大哥,就委屈了自己的亲生的。”
  陈砚松眸中的狡诈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提防和谨慎,他仍沉稳自得,笑着奉承:“高氏有娘娘这样通透的人在,何愁不复兴呢,是老哥冒进了,自罚三杯,给娘娘赔罪。”
  说到这儿,陈砚松忙要喝酒。
  我手按住他的酒杯,嫣然浅笑:“大哥这个局做的实在精妙,若妹子活了,那可是彻底得到了陛下的心,日后尊荣享受不尽,于陈哥有益;若妹子死了,陛下必定怜爱我的儿子们,他就算下血力气查,想来最终也只能查出个“巧合”来,睦儿上位,于陈哥以后还有好处,怎么算,都是妹子吃亏了呢,是不陈哥?”
  老陈松开酒杯,垂眸浅笑:“妹子当真不原谅为兄?”
  我俯身,吻了口睦儿的小脸蛋儿,不再客气,狞笑:“妹子从前孤身一人,做人做事难免极端些,从不考虑后果,可如今,我有儿子了。还是那句话,当年陆令容毒害妹子的“女儿”盈袖,踩到了妹子的底线,妹子一条绳子料理了她,而今还是这个道理,妹子注定当不了女帝则天,无法忍痛用骨肉谋取前程,陈哥用妹子腹中双生子的平安来设局,仿佛踩在了妹子底线上呢。”
  我双眼微眯,笑着看老陈:“盈袖虽说是我养大的,可到底不如我亲生的,对吧,更别提南淮兄弟,我可与他没什么交情。我这个人小气又护短,当年维护盈袖,杀过人,但至今还未尝试过灭人满门是何滋味。”
  对不起袖儿,嫂子绝没有想害你的想法,只是威胁威胁你爹。
  “娘娘这是何意?”
  老陈眼里已涌上了杀意,笑道:“您这是想报复在草民儿女身上?”
  “这倒不是。”
  我垂眸,看向盘中的整块炙牛肉,拿起旁边切肉的锋利小刀,莞尔:“妾身也不会随意迁怒旁人,今儿跟陈哥有点不痛快,哥哥是不是得拿出个态度,让妹子消消气?”
  陈砚松是最精明不过的人,立马拿起小刀,撸起袖子,刀面抵在自己的胳膊上,笑道:“桌上炙牛肉凉了,草民给娘娘切块热腾腾的人肉,您尝尝鲜,如何?”
  “哎呦,妹妹不怎么爱吃人肉,太酸了。”
  我目光下垂,盯向老陈的裆部,咬唇坏笑:“若是陈哥肯割爱,让妹子吃颗卵丸补身,那可再好不过了。”
  “妹子啊!”
  老陈面色有些惨白,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在按捺怒气,强笑道:“而今局面皆大欢喜,您何必如此羞辱故人呢?”
  “那是妹子命大,才皆大欢喜的。”
  我紧咬着不放,一边哼唱着江南小调哄儿子入睡,一边对老陈冷笑道:“若是一招不甚,七郎必死无疑,妾身亦血流干而亡,而陛下伤心悲抑,恐也会少活几年,妾身吃您一颗卵丸压惊,仿佛不过分。”
  陈砚松怔了片刻,眼珠左右乱闪。
  最后,他以拳砸桌,大手一挥,哈哈大笑:“不就是颗蛋么,陈哥给你便是。”
  说到这儿,陈砚松咚地一声将小刀插到桌面上,把下裳撂开,脱下裤子和亵裤,双腿对着我八叉开,他往嘴里塞了块帕子,紧紧咬住,随后眉头紧蹙,手毅然决然地拿起那把小刀。
  正当他闭眼,准备挥刀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陈砚松睁眼,皱眉愕然地看我。
  我噗嗤一笑,从他手里夺走小刀,随手扔到湖里,柔声道:“妹子开个玩笑罢了,陈哥竟当真了。如陈哥所说,妹子不过流了一点子血罢了,那有什么。”
  陈砚松痴愣了片刻,亦哈哈大笑。
  他一边用袖子擦额上的冷汗,一边穿好衣裳,连喝了两杯酒,冲我抱拳笑道:“真有你的,你呀,跟你家男人越来越像了。”
  此时雪小了些,湖面波光粼粼,伴着浓郁的寒雾,有种世外仙境之感。
  琴音幽幽,杜老不再弹《广陵散》,换了曲《高山流水》来弹。
  我虽然心里还憋着口气,但没有再揪着不放,恰到好处退一步,彼此都有面子。
  红泥小火炉上的煮的茶这会儿开了,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儿,我拎起茶壶,给老陈的盏里倒了杯,笑道:“嗨,方才是妹子太疾言厉色了,其实大哥只要以后安分守己,陛下是仁厚之人,不会计较你什么。”
  老陈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笑道:“有娘娘这句话,草民悬着的心已经落地,不敢再要求什么。”
  我举起茶盏,与老陈干了杯。
  热茶入喉,将口中的酒气全都冲散,令人浑身畅快。
  我轻拍着快要睡着的睦儿,叹了口气,真诚地问老陈:“大哥在长安有段日子了,您长了妍华十几岁,是妍华最信任的长辈,依您看,妍华日后该如何走?”
  第155章 风雪不惧  大雪人和小雪人
  陈砚松食指伸进茶中, 蘸了点水,在桌面上写出“运、气、势”三个字,字体遒劲有力, 入木三分, 他抬头,对我笑道:
  “三年前, 妹子写信问过鄙人,当时鄙人对你说, 在运势没有起来前, 只能耐心等待。”
  说到这儿, 陈砚松看向我怀里的睦儿, 笑道:“如今运、气、势皆起,且有万马奔腾之势, 可福兮祸所伏,同时危险也暗中酝酿。”
  我忙问:“李璋?”
  “对!”
  老陈一把将那三个字拂去,徒留满桌的水渍。
  “这小子的确让人烦。”
  我翻了个白眼, 冷笑数声:“只是张氏式微,他仿佛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娘娘若真这么觉得, 那又怎会问草民呢?”
  陈砚松狡黠一笑, 接着道:“娘娘眼中, 李璋兴许浑身都是毛病, 可这点不为人知的小问题放在臣工和陛下眼里, 兴许都算不上事儿, 只要多加规劝教导便可, 鄙人问一句,若是站在公允位置,娘娘可看到李璋优点和优势?”
  我皱眉细思了片刻, 即便心里不愿承认,也得坦诚地说出来:
  “他过去是嫡长子,在陛下和先帝跟前长了十四年,深受宠爱重视,这种偏重不是忽然出现个睦儿就能一朝一夕改变的。”
  我越来越冷静,一条一条地分析:“首先,陛下即便因为张氏对李璋有些许看法,但李璋到底姓李,譬如陛下吧,当年他由张致庸扶持时,他们是至亲翁婿,好得跟铁板一块似的,一旦权臣触及他的皇权,那么老泰山一夜间就变成了外戚,眼都不眨地下手除之。
  勤政殿风波刚开始的时候,我冷眼瞧着李璋这小子着实凉薄,不敢为祖父母亲求情,装病躲了过去,而今再细想想,不得不说这小子于利益上还是很能拎得清,他知道自己姓李,而不是姓张,且陛下今儿斥骂过他母亲,我躲在偏殿里看得清清的,他顺着陛下,坦诚自己母亲的过错,这份忍耐和小心,在他这样的年纪算厉害得了。”
  “不错。”
  陈砚松点点头:“你可以骂他懦弱凉薄,但也可以夸他分得清利害局势。”
  我只感觉心里一阵烦郁憋闷,接着道:“其次,陛下五子,只有二子长起,其余三子能不能养大还未可知。”
  陈砚松打了个响指,笑道:“这可说到点子上了。若三个孩子全都夭折,你的所有硬气和谋算皆落空,那就如针掉入海里,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反观李璋,出身高贵,自小就有极品文臣武将教授引导,且你信中也说过,他已经能在勤政殿对政事侃侃而谈了,还有一点很重要,为人君者,忌独断专行,这小子虽小错不断,但大事上能听得进去袁文清的话,这就很了不得了,而李钰虽说绝顶聪明,可心里太有主意了。当时在文姜驿,他若听贵妃的话撤离,想来这会儿也封王了,不至于被流放到洛阳。”
  “妾身担心的就在这儿了。”
  我将锦被全盖在睦儿身上,叹了口气:“李璋这小子刚逢着母家巨变,性子别扭些正常,就怕他以后会将这些别扭全都按捺下去,能忍会装,那到时候还有我儿子的立足之地么?更何况,我觉得倾张氏阖族之力保住的张达齐,绝不会甘心待在象州,肯定会想法子到李璋跟前。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担忧的夜不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