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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向郑落云,她这时仿佛病气也上来了,掌根按住胃部,难受得额上冷汗频生,虚弱道:“臣妾乃一介妇人,不敢妄言立储之事,方才臣妾来时路过外院,略瞧了眼,内阁大学士和大理寺、御史台、三大营等不少重臣良将都在花厅,正等着您的传召,他们的才智更胜臣妾百倍,陛下何不将他们宣来问话?”
  我莞尔:好哇,这个雪球又抛给了李昭,推了个干干净净,不愧是贵妃。
  “也好。”
  李昭身子前倾,隔空将贵妃虚扶起。
  随后他转身,在旁边炕桌上的章奏堆里抽出一块明黄色的帛书。
  “是朕没顾虑周全,为难你了,朕知道,自打上次你在勤政殿被肃王呵斥过后,一直谨慎小心,不敢妄言……朕的大伯是个武夫,朕都屡屡被他吆喝,他的话你也不必放心上。”
  说到这儿,李昭垂眸,看着手中的那封折好的帛书,不知想起了什么,这男人低下头,眼角湿润,羞惭道:“落云哪,你伺候朕这么多年,朕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是愧对你。”
  郑落云没言语,亦低头掉泪,那样子,仿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这时,李昭慢慢地将帛书打开,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墨字,哽咽道:“你真的是个好女人,三王之乱时,张氏消极对抗,曹氏更是无耻叛朕,惟有你一直对朕忠心耿耿,所以朕相信你,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你手上,你也不负朕托,帮朕离间三王,扭转乾坤,后更是帮朕藏匿赵氏童明……朕一直是感激你的。”
  “陛下快别这么说。”
  郑落云目光真诚,泪眼盈盈地望着李昭:“妾蒲柳之姿,在这女子卑贱的世道里,是陛下给了妾一个机会,让妾见识天地有多大,过去种种,更让妾明白陛下的胸襟有多宽广,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陛下就是妾的伯乐,妾生生世世感念您的知遇之恩,容妾冒死直言,您于妾而言,早已超脱了男女之爱,是师生之情。”
  听到这儿,我不禁拊掌。
  李昭这狗东西处处挖坑,言语可谓伪善之极,若放旁人,怕是早都感动得不行,把心里话全都吐出来。
  可贵妃呢,简直比李昭更肉麻,动情奉承的话随口就来,非但不居功自傲,反而不动声色地拍马屁。
  “哎!”
  李昭叹了口气,将那封帛书放在自己腿边,往前推了些许,神情越发难受:“正是因为如此,朕才觉得委屈了你。而今张氏已废,一则宫里不可无后,二则泰山崩后,少不得你要垂帘听政,辅佐少帝,若是你无皇后之身份,恐怕名不正言不顺。”
  听到这儿,我越发紧张。
  当初李昭用凤袍试探过我,而今用封后诏书试探贵妃。
  愚笨如我尚且知道婉拒,我猜贵妃绝不会接受。
  果然,郑落云第二次跪下,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抬爱臣妾,是妾莫大的荣光。只是妾无德无才,父母皆亡故,膝下又无子,怎配为后?又怎配垂帘听政?如陛下方才所说,朝中袁首辅、姚尚书等人皆是忠良,必能辅佐储君,妾鼠目寸光,实不敢耽误江山哪!”
  我点头微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贵妃,拒绝得有理有据。
  我头枕在李昭肩上,朝他耳边吹了口阴气,笑骂:“吃瘪了吧,人家偏不上你这当!”
  李昭倒是没表现出失望之样,虚弱地喝了口参茶,拍了拍手,对胡马道:“去把孩子们抱过来。”
  没一会儿,秦嬷嬷带着乳娘们和孩子们鱼贯进入。
  睦儿是大孩子,只是包在被子里,那两个小的则裹得严严实实,被子一角将脸小脸盖住。
  三个孩子被秦嬷嬷安置到炕上后,她就带人全都退出去了。
  我忙飘过去,心疼地看着我儿子们。
  睦儿睡着了,他贪玩,脸上少不了摔倒的跌伤,朏朏气若游丝,也睡着了,而旸旸这会儿则睁着眼,这小模样,和他哥哥刚生下时一模一样。
  这时,李昭挣扎着坐过来,就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三个孩子,他不禁回头,悲痛地望着我的肉身,随后俯身吻下睦儿,又用食指轻轻摩挲了下旸旸的脸蛋,哽咽不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怜你们三个同爹爹一样,打小就没了娘。”
  李昭用袖子擦去眼泪,看着郑落云,叹道:“如你所说,朝政有贤臣良将守着,朕可以放心,可朕唯独不放心他们三个。落云哪,朕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你一无所出……朕想了想,睦儿和旸儿是好孩子,唯独这个李朏,一出生害得他母亲血崩而亡,又害得朕白发吐血,实乃克父克母的煞星,朕着实不喜,朕打算将他打发去避暑山庄,让太妃娘娘帮朕抚养。
  璋儿有文清爱卿教授经世致用的学问,钰儿跟在公主夫妇跟前,想来也不错,而今就剩下睦儿和旸旸,落云哪,你要帮朕好好抚养他们长大。”
  说实话,我真的很不喜欢李昭现在的言语。
  什么叫朏儿不祥,孩子早产虚弱,分明是我这个当娘的过失,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者,就算你要算计郑落云,可凭什么把我的孩子们送给旁的女人!
  我瞪了眼李昭,看向郑落云。
  果然,一听见孩子之事,郑落云恍惚了片刻,可很快又清醒过来。
  她没有拒绝,可也没有答应,连着咳嗽了数声,直咳到干呕,才虚弱地哭道:“妾薄命,无法为陛下绵延子嗣,已是罪人。按说元妃妹妹而今孱弱,她旧日里与妾身交好,妾自当帮她照看一段时间孩子。只是妾近日脾胃不适,恐将病气过给孩子们,若真如此,妾就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更辜负了元妃妹妹的情义。”
  到这儿,我真是服了郑贵妃。
  不论李昭给她挖多少坑,她都能轻巧避开;
  不管李昭用垂帘听政、继后还是孩子来诱惑她,她都能清醒地摆正自己的身份,委婉地拒绝;
  李昭垂危托孤,好么,那她就病重,死活不接;
  李昭哭诉旧日的情分,行,她也哭着感恩陛下的知遇之恩,就是不上当;
  这女人简直厉害得油泼不进、水淹不透,这便是以柔克刚了吧。
  就在此时,我听见旁边传来两声男人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我扭头朝李昭瞧去,发现他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方才的孱弱垂危,俊脸阴沉着,眉宇拧着些许愤怒,他一把掀开盖在腿上的薄被,直接下炕,想要穿鞋,老半天穿不进脚里。
  胡马小跑过来帮他穿,他烦躁地将胡马踹开,就这么赤着脚走向郑贵妃。
  郑贵妃见李昭如此,忙要站起。
  谁知李昭双手巴住椅子的两边扶手,俯身,将郑贵妃逼迫在小小椅子里,不能动弹。
  郑落云显然被李昭的骇人脸色这番动作给惊吓到了,背紧紧地贴在椅子靠上,眼眸低垂,不敢直视,声音亦有些发颤:“陛、陛下,您怎么了?”
  “怎么了?”
  李昭的声音此时冷漠异常,他一把捏住郑落云的下巴,强迫贵妃与他直视:“落云,你是个聪明人,又为社稷立下奇功,朕的确挺敬重你的,有些事朕知道,可顾着你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李昭脸又凑近几分,狞笑数声:“当年严氏是你的宫人,你看见朕与张素卿面和心不和,将这个能歌善舞的宫女推到朕跟前,朕还当你是个解语花,哪成想你是想占据严氏的儿子,你敢说炜儿生母难产血崩,不是你的手笔?”
  “不是。”
  郑贵妃已经慌了,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闭嘴吧你!”
  李昭怒喝了声:“你敢说你没有怀私心挑拨过曹兰青毒害睦儿”
  “臣妾是说过不体面的话,可从没想害过睦儿啊,”
  郑贵妃鼻头已经哭红,极力为自己辩解。
  “你是不会害睦儿,你想抚养睦儿!”
  李昭猛地掐住郑贵妃的脖子,他骨结发白,明显在用力。
  “睦儿是朕与心爱之人的孩子,又得朕偏爱,抚养在身边数月,旁人怎能不眼热心恨!”
  李昭拍着郑落云的侧脸,咬牙发狠:“当日睦儿出生时,不仅有漫天红霞的天象,还有市井牡丹花尽开的异端,更有民屋发掘出上古竹书的祥瑞,人都道这孩子是个有来头的,朕开始时也这么觉得,可朕忽略了一件事,古书有云‘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你母家羊氏前朝时就掌握着京都各处古墓所在的位置,羊家世代为太史公,拿出古物伪造一个墓穴不是难事。这事朕私下查阅史书,又百般与你表哥羊羽棠说话才推测出的,你为睦儿制造祥瑞什么意思,嗯?你压根看不上李钰,从头到尾你看重的是睦儿,对不对!”
  听到这话,我口半张开,楞得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
  郑贵妃也痴楞住,喉咙滚动,咽了口唾沫。
  饶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仍旧冷静,为自己争辩:“臣妾没有,古墓这事臣妾也不清楚,怕是要、要问舅父,兴许重见天日时正巧撞上睦儿出生,也未可知!”
  “你舅舅早死了,上哪儿拷问他!”
  李昭抓住郑贵妃的发髻,将女人的头往后拉,双眼微眯,冷笑数声:“你谋算的好啊,站干岸,添柴火,撺掇着张氏和曹氏内斗,梁元究竟是不是你杀的?那个自尽的接生婆子是不是你安插在妍妍跟前的?杜老遇袭是不是你做的?是啊,妍妍若是死了,你当皇后就顺当了,一下子连儿子都有了,怎么,你下一步就想谋害朕么?朕把你的胃口越喂越大,在朝堂北疆出风头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就这么想当武则天!”
  忽然,双生子齐哭,而我也被李昭吓到了,身子不由得往后缩。
  倒不是我为郑贵妃说话,他说的这些事,其实全都是猜测。
  若是有真凭实据,他早都发作了,何苦今晚屡屡试探。
  哪知贵妃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聪敏之人,不上他的当,他恼羞成怒了。
  我摇摇头,飘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想要将他往起拉。
  奈何人鬼殊途,我并不能动他分毫。
  “昭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女人皆没有好下场,她们都算计你,可你又何尝没有谋算她们,当昨夜你看到妍华的真心时,你手足无措了,那些烫心的话你承受不了,所以你一夜白头。”
  忽然,我瞧见李昭松开了郑落云。
  他站直了身子,一点点往后退,退到炕边,淡漠地瞅了眼双生子,没搭理他们的啼哭,双臂环抱住,冷冷地注视着郑落云,道:“说啊,到底是不是你在背后谋算妍华!谋算朕!”
  “臣妾没有!”
  郑贵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圆润的脸上全是冷汗,她伸出三根手指:“臣妾对天发毒誓,”
  “少来!”
  李昭直接打断,不屑道:“你的毒誓还少?你这样的女人会相信神鬼报应?”
  郑贵妃一怔,慌得左右乱看,身子前倾,也是豁出去了:“臣妾愿一死以证清白。”
  我登时懵了,怎么都走到这步了。
  好歹这么多年的情分,李昭虽然怀疑,不至于把枕边人逼死吧。
  哪知,我还是猜错了。
  李昭篾笑了几声,从炕桌的小抽屉里取出瓶巴掌般大小的墨绿瓷瓶。
  他大步行过去,弯腰将小瓷瓶放在郑贵妃腿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贵妃,道:“行,朕便给你这个机会证明自己,喝吧。”
  我猛地推了把李昭:“你疯了吗?毫无证据逼杀贵妃,你让群臣如何看你?”
  我低头朝贵妃看去。
  她仿佛不相信似的看着李昭,怔怔地笑了:“原来皇帝的女人和皇帝爱的女人,果真不一样。”
  “你少把事往她身上扯。”
  李昭居高临下地看着贵妃:“你只要敢喝掉这瓶鸩毒,朕就相信你。”
  郑贵妃凄然一笑,她手在颤动,伸向那瓶毒。
  忽然,跪在一旁的胡马飞扑过来,他将那小瓷瓶强行从郑贵妃手里抢走,连连磕头哀求:“陛下,求陛下开恩哪。当初您因张达亨之事,也曾逼迫元妃娘娘饮过毒,虽说您后头反悔,让老奴把毒撤换了,可这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您和元妃娘娘心头。老奴今儿就算死也要说一句,您今日若是赐死贵妃娘娘,来日必定会后悔,届时您又该如何自处哪!”
  “滚!”
  李昭一脚踹开胡马,喝骂:“你为何要替她说话,怎么,就跟当日张韵微在勤政殿指控的那样,是你一手提拔梁元进勤政殿的,你是不是和郑贵妃勾结,暗命梁元毒害睦儿!”
  “老奴、老奴没有啊。”
  胡马此时也慌了。
  “那你也喝鸩毒给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