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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每每想起这事,我依旧心惊胆战。
  我在想,前年袖儿难产,我大着肚子跑到左府照顾她,是真怕她被素卿暗害?我不遗余力地做善事,是真的好心?
  想到此,我手轻轻地抚摸着大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自嘲一笑。
  李昭、素卿、郑落云、梅濂手里的冤魂可比我多十数倍了,人家都能稳眠高榻,可我却一直心有戚戚焉。
  我真的很怕,这个报应当初没有落在盈袖和睦儿身上,但会落在我肚子里这两个孩子这里。
  我能平安生下他们么?
  老天爷,若是您能保佑妾身的这两个孩子顺利降生,那么妾便不争那个什么皇后,就算让我死了,我也愿意。
  *
  出宫后,我没让秦嬷嬷和云雀随侍,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发呆。
  长安的夜依旧繁华,瓦市里的歌女高唱着《两相欢》,惹得叫好声一片。
  我的心很空。
  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下去,皇子和公主不仅是张家后人,同时身上还流着李昭的血,我动不得;
  素卿与我虽有深仇大恨,但李昭还未发话,我动不得;
  张达齐一定是谋害我儿背后的那个人,可如今被贬官,又有先帝的遗嘱在,我动不得;
  今夜素卿扯出郑落云,一下子就把我打懵了,若是真的,我算计不过这女人,若是假的,我贸然出手,岂不是得罪了郑贵妃,对我有什么好?
  张家落败,我高家眼看着兴起,到时候的荣宠强盛又该如何迎接?
  盛极必衰,我家与朝中数位文武高官有关系,睦儿又会不会被有心人推着往储位上走?
  李昭素来多疑,会不会对我和高家再次打压?又会不会像对付张家和梅濂那样,早早布局挖坑,准备在几年后,十几年后对付我高家?
  而我,会不会落得素卿这样的下场?或者更惨,我连素卿都不如?
  那么我的家族子孙和袖儿呢?又会不会受到牵连?获罪被辱?
  再想坏一点,若是真有人站在暗处,谋算我和这两个孩子,我会不会死?
  种种的种种,让我心烦不已,忽然,肚子一阵剧痛,腹中频繁胎动。
  我不敢再吓自己了,忙打开小香扇,使劲儿对冲着脸扇风,试图忘却这种烦闷,果然肚子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些许。
  我转身从箱笼里拿出条素色帕子,将它平铺在腿面上,又从妆奁里拿出支眉笔,寻思了半响,原本是想写给老陈,问问他的意见,可落笔的时候,竟写了李昭二字。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帕子上写道:
  “昭,
  这是妍华第二次给你写遗书了。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死了有一段日子了。
  你有没有想我呢?我猜猜,你正在哭对不对?别哭啊。”
  虽然给他写信,让他别哭,可我却先落泪了,泪珠子砸到帕子上,晕开了几个字。
  “我也不知道死了后,会给你留下几个孩子。不管是三个、两个还是一个,你一定好好好照顾他们啊,他们没了娘,就只剩爹爹了。
  今儿你接我入宫,我看到了张家如何巧言令色,看到了朝堂的惊心动魄,还看到了你的隐忍和无奈。你以后不开心了,要及时发泄出来,别堆积在心里,会难受的。
  晚上出宫,我去瞧了眼素卿。
  很奇怪是不是,面对这个毒害我的女人,我竟然很平静,没有奚落辱骂她,也没有落井下石,大概妍华也长大了,从过去的那条窄路里走了出来。
  我不想像她一样,这么多年把不满藏在心里,最后怨恨你。
  昭,看到张家落得这般地步,我真的很怕,也在想,高家以后如何走?子孙们如何自存?
  我现在回头看以前走过的路,犹记得当初管你索要爵位,没想到把八弟的疯病激了出来,伤了他们父子,也伤了咱俩。如今想想,也真是可悲可笑得紧。
  八弟和四姐、左良傅盈袖这一辈,我是不担心的,我担心下一辈的孩子们。
  你别因为我,就去刻意补偿宠溺高氏族人和亲友,别滋长了他们骄慢的心。
  你要规劝他们,多读圣贤书,懂得‘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道理,还要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为人处世之道,若是他们犯了错,别因为我就网开一面,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你是文宣帝啊,我心疼你,不想你的英名被污了。
  前些日子,我一口气给你做了十来条亵裤,你喜欢在上面绣什么呢?金龙?还是祥云纹?算了,我就自作主张绣成最喜欢的山茶花,又香又好看。
  好了,快到家了,我得去照顾睦儿了,下次再同你聊。”
  写罢这信,我长出了口气,心里的烦躁郁闷登时减轻了些许。
  就在我要将帕子折叠好,放入箱笼中时,马车忽然停了。
  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来人竟然是四姐。
  四姐此时满头大汗,妆都有些花了,她搀扶住云雀的胳膊,挣扎着爬上了马车,看着我,急道:“怎么办啊妍儿,那会儿宫里传出了张致庸自尽和张达齐被贬官的消息,还传出元妃就是高妍华,今儿下午牧言来你府里探望咱俩,正好就听见了这事,这傻子一句话都不说,黑着脸往张家跑去了。我怕他闹出难看的事,紧着追了出来,恰好碰见了你的车驾,这个时候,咱可不能让他落井下石啊。”
  第138章 二十三两四钱  病根
  其实也能想来, 诏书往下一发,张达齐父子还有我是高妍华的事,势必会很快传出去。若没猜错, 紧接着就是张家进一步被踩, 而我高家则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时候,高家必须得谨言慎行, 不能让旁人抓住把柄。
  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八弟找张家去了。
  “牧言应该不会冲动。”
  我摩挲了下四姐的胳膊, 抬手, 帮她将发边快要掉落的绢花往里插了下, 笑着安慰:“你也别太急, 瞧,头发都跑松了。”
  虽这般安慰四姐, 可我手心却渗出热汗。
  “哎,你不知道。”
  四姐眼睛已然红了:“丽华周年那天,东宫大婚。这傻小子也跟今儿似的, 没忍住,背着家里人跑去张府……一开始我还当他又出去闲逛去了, 就没上心, 谁知夜里还不见他回来, 这才觉得不对劲。当时我央告老孙, 去张府瞧瞧, 哪知扑了个空, 张府说家里为着太子妃出阁, 忙得很,谁有空招呼无关紧要的人。老孙让人满城寻了他两日,都找不着人, 都快把我急死了,若是牧言再没了,那我还有什么活头。
  谁知第三日晚上,张达亨把他送回孙府了,那些腌臜人,把这傻小子打了个半死,捆了扔到柴房,关了三天。那张达亨趾高气昂地让我和老孙以后好好约束家人,下次若牧言再敢寻晦气,可就不是一顿打能了事的。
  老孙那时和张家还算交好,再加上东宫大婚,他没敢去理论,反劝我务必要忍耐,别把事闹大了。
  后面张达齐拿着厚礼和伤药过来探病,诚意诚意替他兄弟致歉,说自己也是刚知道弟弟做下这糊涂事。可我就想,张达亨打人锁人他能一点儿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牧言究竟为什么去闹事?这般纵容自己兄弟,可见也是个虚伪狠心的。”
  四姐一屁股坐到我跟前,用手在面前扇凉,那张秀美的脸上写满了着急,眼角的细纹仿佛更深了,气得手猛地拍了下腿面,自责不已:
  “我怎么就没拉住他呢。这时候牧言去寻仇,万一被那起混账东西瞧见了,说他仗势欺人可怎么好?连累你的名声怎么办?”
  “别急别急。”
  我揽住四姐,柔声道:“我让侍卫快马加鞭过去拦人,咱们这边也快些去,不会出大事的。没事儿的,而今我正得盛宠,那些个有心人若是想以此攻讦我,也得仔细掂量着些。”
  四姐忙点头,情绪已经稳了些,皱眉道:“那会儿我已经打发礼哥儿回家,去把他父亲也叫来。老孙到底是场面上的人,经历的事多,倒也能在前面同那些污糟人斡旋番。”
  ……
  马车急奔在长安的街上,沿路的人声鼎沸渐行渐远。
  我难免有些紧张,心咚咚直跳,饶是如此炎炎夏夜,居然感觉有些冷,于是紧紧地贴在四姐身上,试图贪一阵温暖。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不多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脚步声,似乎是个男人。
  车帘被秦嬷嬷从外头挑开,她屈膝给我行了一礼,斜眼朝后望了眼,低声道:“娘娘,前头就是张府了,侍卫们已经追了过去,可八爷不许人靠近!孙大人也赶来了,正站在马车跟前。”
  “知道了。”
  我用小香扇略掀开车帘,果然发现孙御史此时正端铮铮地立在一旁。
  他换了燕居常服,头上戴着方巾,不知是不是赶路急,这会儿也是满头热汗,给我见了一礼后,低声道:“娘娘莫急,待会儿臣过去把牧言拉回来,他还是很听臣的话。”
  说到这儿,孙御史扭头,朝巷子黑暗处瞅了眼,轻咳了声:“方才臣过来时,瞧见梅尚书竟也来到此处,他在张府附近站了会儿就走了。哪知走的时候,不防头与个来吊唁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没认出梅大人,骂了句好狗不挡道,梅尚书笑吟吟地致歉,随手给了那人一锭银子作赔罪,等那人走远后,梅尚书暗中支使随从跟踪那人去了,估摸着少不了一顿好打。”
  听见四姐夫这番话,对于梅濂偷偷摸到这儿观望,我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当年赵元光案后,他不也三番五次寻到教坊司找燕娇么。
  我扶着后腰,吃力地往前挪动,坐到车口,将帘子轻掀开往外看。
  张家曾是三朝重臣,府邸自然华贵豪奢,只是昔年那般门庭若市,而今寂寂寥寥,难免让人唏嘘不已。
  屋檐下的灯笼已经裹上了白布,偶尔有几个素日里有交情的官员、同僚过来吊唁,府中隐隐传出和尚念经声,离得老远,都能闻见股烧纸钱的味道。
  张府门口站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子,瞧着二十来岁,貌相同张达齐有些相像,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虽未发火,可却虎视眈眈地怒瞪着立在台阶下的八弟。
  八弟这会儿怔怔地站定,仰头死盯着张府的匾额看。
  也就在此时,我瞧见四姐夫疾步走到八弟跟前,低声央告劝了好一会儿,甚至还拉扯八弟的胳膊,谁料被八弟一把甩开。
  “八爷这是什么意思?”
  张家公子上前一步,恨地甩了下袖子,一行清泪落了下来,咬牙颤声恨道:“您这是专程来看我家的笑话?陛下只是将我父贬官,可并未落罪,甚至还让大内的人来家中帮忙给祖父办丧事。怎么,八爷莫不是连哭都不让我们哭?纵使您的姐姐是元妃娘娘,可也不能有逼人子孙背弃祖宗的道理!”
  八弟淡漠地瞥了眼那张家公子,没言语,往台阶上行了一步。
  “站住!”
  张家公子怒喝了声,挥手,让家仆们过来。
  “你到底想怎样,还敢私闯官邸?”
  说到这儿,这张家公子抱拳,冲府门口立着的吊唁官员和亲友们哽咽道:“各位大人们也瞧见了,此人仗着家中势力搅和祖父安宁,欺辱我父子,小子定当一纸诉状递到官家那儿,求官家评评这个理!”
  “公子严重了!”
  四姐夫的脸上显然已经有了怒,亦上前一步,像护孩子似的将痴呆的八弟护在身后,皱眉冷声道:“内弟来此只是吊唁已故长者,并未刻意寻衅,他一个字都没说,公子倒迎头泼来盆脏水,张家子孙好家教、好口才,本官今儿算是开眼了。”
  言及此,孙御史挤眉弄眼地给八弟暗示,沉声道:“行了,咱也算把礼数尽到了,回去吧,别让你四姐担心。”
  听见四姐二字,八弟身子猛地一震,木然地扭头,痴愣愣地盯着孙御史的脸,茫然地说出两个字:“四姐。”
  “牧言?你、你没事吧。”
  孙御史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转而倒吸了口冷气,忙嘱咐跟前的侍卫:“不好!快把八爷拉走。”
  哪料侍卫刚碰到八弟,他如同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打开那侍卫的手。
  “别碰我!”
  这傻子额上冷汗频生,眼睛瞪得都要凸出来,眼球上血丝遍布,显然已经快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