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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倒不是。”
  我轻扶了下发髻,上下打量朱九龄,故意看向他裆部,笑道:“只是酒里缺少个东西,需要把一些多出来的、没用的、会骗人的玩意儿割掉,泡进去,那再好不过了。”
  朱九龄愣住,转而玩味一笑,用食指抹去眼边多余的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头,忽然,他眉梢一挑,笑着问:“你为何对高鲲那孩子这么好,他是你儿子么?”
  “先生觉得是,那就是吧。”
  我莞尔浅笑。
  “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不会有这么大儿子。”
  朱九龄双眼微眯,垂眸,打量自己右手,坏笑:“其实我挺好奇的,高鲲为何会少了三根指头。”
  “这仿佛和先生没什么关系。”
  我的笑凝固在唇边。
  “多好的孩子啊。”
  朱九龄转动着右手,叹了口气:“方才我教他,发现他文字、音韵、训诂底子极深厚,五经也详熟,可见家里人是用心教了。记得夫人曾反复对在下说,这孩子天资聪颖,今日一见,夫人所言不虚,这孩子恭顺有礼,容貌俊秀,果然是人中龙凤。这么好的苗子,学书画这种偏门作甚,还不如用功考科举,日后为官做宰,为朝廷效力,能光耀门楣,可惜啊,是个残疾,没法参加科考。”
  我心疼得厉害,左胸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永远也忘不了过年那夜,八弟犯了病,鲲儿孝顺,跑出来紧紧抱住他爹,没想到被他父亲剁了手指……是我的错……
  “先生请回吧。”
  我侧过身,冷冷道。
  哪知朱九龄并没有动弹,微笑着看我,接着道:“在下虽与夫人接触寥寥数月,却也知夫人其实和在下挺像,骨子里是个凉薄冷血的人,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利用起人毫不手软,不过商人都重利,若是温和善良,那还挣什么银子。”
  说到这儿,他环抱住双臂,盯着我,勾唇浅笑:“但在下不懂的是,这么精明势力的你,为何对高鲲那么好,瞧,你忍受我给你脸上泼酒、忍受我言语刻薄、更忍受我烫伤了你的脚……”
  “先生别说了。”
  我紧咬住牙关,面带微笑。
  “呵。”
  朱九龄笑了笑,在原地转了个圈,打量着书房,深嗅了口:“这屋子里的器具是新买的吧,笔墨纸砚都是最贵最好的,夫人你为何对这个孩子如此费心费力……”
  他弯腰凑近我,摇了摇食指:“不对,应该说,你为何对那个孩子如此卑躬屈膝地讨好,若这孩子不崇敬在下,想来夫人连在下一眼都不会看的……所以在下猜测,高鲲的三根指头和你有关,夫人呐,你害了这孩子一辈子,他现在才十来岁,等他长到二十,看着同伴一个个中举为官,那该是什么滋味,怕是会恨得把你剥皮拆骨吧,你毁了他的前程,也毁了高家的希望。”
  “你闭嘴!”
  我大怒,扬手狠狠甩了这男人一耳光,登时就把他左脸打红了。
  他并没有生气,舌尖舔了下唇角渗出的血丝,站直了身子,微笑着看我。
  我拧身就走,逃似的往隔壁的上房跑,跑进去的瞬间,我一把将门关住,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这是我一辈子的心结和悔恨,即便我百般补偿,即便李昭割发、写密诏赔罪,可孩子的手指再也长不出来了……
  我双腿发软,背靠着门,坐到地上,双臂环抱住膝,闷声痛苦。
  而此时,我听见朱九龄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语气轻快且得意:“丽夫人,在下告辞了,明儿让高鲲准备好《说文》和欧阳修的《集古录》,对了,在下不太爱吃鱼,明儿做饺子吧。”
  “滚!”
  我喝了声。
  ……
  天渐渐晚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大概很久吧,隐约记得阿善和云雀在敲门,关心地问我,让我别同疯子计较,鲲少爷怎么会怪我……
  鲲儿越懂事,我越难受。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想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朱九龄说的对,在十几二十年后,鲲儿肯定会遗憾、怨恨,我亏欠孩子太多太多了。
  月上柳梢的时候,我摸黑上了床,就这么痴愣愣地坐着,不吃不喝。
  忽然,我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那人端着烛台进来了,屋里登时就亮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云雀,后来,我闻见股熟悉的小龙涎香味,便知道是李昭来了,用余光瞧去,他手里握着罩了宫纱的烛台,另一手拎着个食盒,身上穿着龙袍,头上戴着二龙抢珠金冠,脸上带着股子担忧和自责。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拉了只椅子过来,从食盒中拿出三碟精致点心和一盅燕窝,放到椅子上,随后,坐到床边,温柔地看着我,手摩挲着我的头,轻声问:“朕都听云雀和阿善说了,气得连饭都不吃了?”
  我剜了他一眼,打开他的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沉默了良久,最后脱了鞋袜和龙袍,上了床,与我面对面坐着。
  鲲儿就是插在我们俩心头的一根刺,不可能过去。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哭,转身从枕头下拿出小银剪和小锉刀,闷声修剪脚指甲,越想越气,将小银剪用力摔到床上,冲李昭发脾气:“能不能把朱九龄那老东西弄死,或、或者直接把他阉了,也算给那些被他负了的女人报仇雪恨了!”
  李昭摇头一笑,嗔我:“朕早都给你说了,别让那厮教鲲儿,你非不听,这下被挖心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床上捡起小银剪,拉过我的脚,帮我剪指甲,笑道:“之前你让朕心胸放宽些,别同他计较,现在又让朕把他给阉割了,哼,朱公公?朕可不会给自己的后宫引狼。”
  我白了眼他,揉着发闷的胸口,气得长出了口气:“怎么会有这种人。”
  “开眼了吧。”
  李昭伸过身子,从我跟前拿过小锉刀,帮我将脚指甲往圆修,笑道:“他能有那么多露水红颜,手段肯定不会浅,先百般探求你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然后把你的愤怒和委屈激出来,若没猜错,他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退一步,温柔安慰你,让你跟他分享悲痛,你们先当无话不谈的密友,然后就……”
  李昭冲我玩味一笑,拍了下床。
  “狗杂种,想得美!”
  我恨得骂了句,从李昭手里拿过小银剪,拍了下他的腿,让他把脚伸过来,帮他剪指甲。
  “真他娘的咽不下这口气,我竟被这么个人捉弄!”
  “老朱这种行事,按理说,他早该被人打死了,只是先帝喜欢他,再加上他算朕半个师父,所以没人敢把他怎样。”
  李昭耸了耸肩,从袖中掏出帕子,将剪掉的指甲包进去,并将小锉刀给我递来,示意我给他把指甲锉圆,有意无意地轻咳了声,坏笑:“朕之前翻过羽林卫密档,上面写朱九龄十六岁时和其父宠妾安氏私通,后同安氏私奔时被家人发现,安氏被强行落发出家,他一怒之下出走,与家中断了关系,后面的密档,就是朱九龄的各种污糟艳事,看不看都没意义。有意思的是,他爹那年添了个儿子,名唤朱九思,今年有二十七了。去年三王之乱,朱九思跟着袁文清一起守江州,立了大功。”
  说到这儿,李昭凑过来,按住我的手,挑眉一笑:“朱九思是个有能力的人,人品行事都非常端正,待人谦和有礼,但对他这个大哥就冷脸相待,半个字都不说,简单一句话,不认。后文清回长安,朕破格提拔朱九思为江州刺史。”
  我心一咯噔,反抓住李昭的手,急切地问:“朱九龄十六的时候和安氏私通,算算年纪,那个所谓的幼弟朱九思,怕不是他私生子吧?”
  “朕可什么都没说。”
  李昭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大剌剌地躺下,头枕在双臂,翘起二郎腿,脚尖在我面前晃,坏笑:“朕今儿累了,劳烦夫人帮朕按一下脚,可好?”
  第95章 报复  不能喊庶母
  次日天不亮, 我就起来了。
  摸黑匆匆洗漱了下,熬了点米粥,用昨儿剩下的馅儿包了些小馄饨。
  在我做饭的时候, 李昭正好也起来了, 他切了点蒜末和小米辣,用嫩菜心拌了个小菜。
  我俩用过饭后, 他回宫,我则趁着天还未大亮, 让阿善套了车, 去葫芦巷瞧瞧四姐。
  我必须得亲眼看见她母子平安, 才能放心。。。
  等过去时, 正好孙御史上朝刚走。
  我怕那院子里的嬷嬷、丫头们看见,便让阿善偷偷进去, 将四姐请到马车上,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四姐气色不错,肚子已经特别大了, 摩挲着我的手,笑着让我放宽心。
  原来, 昨儿大太太被孙御史打了一耳光后, 咽不下这口气, 当晚就把本家的大爷和三爷夫妇全都请了来。
  她头上戴了昭君套, 虚弱地哼唧, 让两三个老嬷嬷搀扶着她去花厅, 并将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子全都喊了来, 还把我八弟也请了来,那阵仗简直就像三堂会审。
  大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孙家大爷、三爷哭诉,说自己活了五十来年, 都是有孙子的人了,从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
  她好心一片,想着姝姨娘怀孕都七八个月了,哪能把孩子生在外头呢。
  没想到她好心好意请姝姨娘回去,礼哥儿却对她又打又骂,拿着扫把要把她往出轰……她是没法子了,怕伤到姝姨娘,这才捆了礼哥儿。哪知姝姨娘早都有防备,故意雇了些恶棍打手,把她带去的人好一顿打。
  这话刚落,花厅里的孙家爷们、媳妇儿全都炸锅了,要么说孙御史宠妾灭妻、要么说礼哥儿混账不像话,竟然敢对嫡母动手……
  最后矛头指向了八弟,冷嘲热讽,说:我当姝姨娘母子为何这般横,原来娘家有撑腰的了,八爷如今好能耐,开了个脉望书局,誉满京都啊,可你也别忘了,你开那书局,也拿了我孙家的钱做本银。
  八弟一开始忍气吞声,连声说姐姐外甥不敢不敬大太太,只因姐姐之前见过红,大夫不让轻易挪动,这才在外头待产的。至于那几个恶霸,真不是四姐雇的,好像是寻错了地方。
  那孙家大爷因女儿当年疑似折在了我姑妈慧贵妃手里,本就恨四姐和八弟,见八弟这般辩解,当即就把茶水砸了,骂八弟小人得志,也不想想当年孙家是怎么善待他的,还骂四姐礼哥儿不识尊卑,不分嫡庶,一屋子的下贱坯子。
  八弟大怒,也摔了杯子,当即从荷包里掏出五十两银票,甩给大太太,气的喝骂:如果当年我要是有本事,绝不会让四姐落入狼窝,我高牧言虽然窝囊,这十几年也没吃你孙家的米,没承你孙大爷和大太太的情,若这般嫌弃我姐和外甥,那行,咱们这就丢开手,各过各的。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大太太那点心思谁不知道?这些年苛待四姐和礼哥儿罢了,如今居然趁人之危害我姐,那可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我高慕言就把话放这儿了,绝不让我姐回孙家受气!大人孩子全都住外头!
  听见这话,大太太脸上挂不住,倚靠在她儿子身上哭,说我八弟羞辱污蔑他。
  她儿子握起拳头,直要去揍我八弟。
  而孙家大爷也怒了,骂孙御史被美色迷昏了头,五十的人了,连点明辨恩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任由自家人被旁人欺辱……
  听四姐说,一时间花厅吵吵嚷嚷,哭闹声一片。
  我忙问:后面呢,孙家如此人多势众,咱们就慕言一个。
  四姐掩唇轻笑,说:后面老孙大怒,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拂地,先是喝骂儿子孙子,这儿有你们什么事,滚回去,成日家不在科举上用心,还有脸议论长辈是非。
  又骂孙家大爷,说上一辈的恩怨,本就不关姝儿母子事,当年他不是人,糟蹋了她,大哥你也不是人,在高家落难的时候,没少泼脏水、踩一脚。今儿他把话放下,姝儿是他孙储心的女人,这事是二房的家事,轮不到旁人插嘴。过后又骂大太太,便是他宠妾灭妻,也是你逼的,甭以为他不知道你私底下做过什么,只说两件,五年前青姨娘怎么死的?儿媳妇放印子钱,谁唆使的?若是都嚷出来,够休你十回了。
  我听了这话,大惊,忙说:四姐夫平日里老持稳重,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发起火这么厉害,姐夫如此维护你,我也放心了。
  四姐拍了下我的手,斜眼看我,笑道:老孙哪里是维护我,这么多年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忽然转性。
  说这话的时候,四姐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他是看你诞下小皇子,又得上宠,再加上陛下两个月前特意给了咱们慕言和鲲儿封密诏,他就算是个榆木疙瘩,这会儿也该开窍了。
  ……
  听四姐说,孙家大爷三爷当晚就拂袖而去,说绝不再和二房来往。
  而大太太哭晕了过去,气得发了烧,回屋躺着去了,再也不敢提接四姐回府,谁知这妇人后半夜忽然清醒了,赶到葫芦巷,跪下给孙御史磕头,说本不该违逆老爷,只是卖掉的婆子里,有两个是她心腹,万一那些婆子到处乱说,坏的是咱们御史府的名声。
  我忙问四姐,大太太说的有理,最后怎么处置的?
  四姐冲我挑眉一笑,说她哭着给大太太求了情,一家子本该和和美美的,闹下去让人看笑话,太太心疼她,想让她回去,左右她身子重,快生了,莫不如让那两个嬷嬷来葫芦巷伺候吧。
  听见这话,我算真正松了口气。
  四姐好心计,这么做,可以说扼住了大太太的咽喉,一则,倘若她出半点事,总归与大太太脱不了干系;二则,她可以趁机将大太太过去做的糟污事从这两个心腹婆子嘴里问出来,只要证据在手,方便她日后发难。
  ……
  从四姐那儿离开后,我就去了丽人行。
  而今丽人行有一大一小两个铺面,外加一个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