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立马杀了我,就是怕万一孩子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吃罪不起。
“不说?”
梅濂狞笑了声,手上稍稍用力,我的衣裳立马被划开条口子,他再次上下打量我,呼吸粗重:“你穿戴如此华贵,老子一年的俸禄都做不起你一条裙子,你还有丫头、护卫,那男人是什么身份,官居何位,六部?大理寺?督察院?难不成还有爵位?公还是侯?”
我白了他一眼,笑笑,就是不说。
他怒极,剑朝身侧砍下去,登时就削去桌子一角,他观察着我的一丝一毫表情,按捺住愤怒,冷静分析:“你方才说未婚夫……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他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当年你说自己是大理寺少卿张家的闺女,因废太子和晋王之争连累到家族,这才沦落为军.妓,可老子后来查了,当年之事牵连甚广,上至皇亲国戚高家,下至微不足道的庶吉士都有,根本没有所谓的大理寺少卿家,而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姓韩,如意,你从最开始就骗我。”
我撇撇嘴,斜眼看他:“大郎难道就没骗妾?你说因少年失手杀人,这才上山做了土匪。可实际呢?你是杀了人家陈家的家仆,偷走了陈家的千金小姐,还把袁夫人关在了地窖,害得她因思女过度得了疯病,咱俩都不干净,就别相互嫌弃了。”
忽然,这小子又扇了我一耳光,他捏住我的脸,逼我与他直视:“没错儿,老子是出身泥腿子,那又怎样?你呢,说自己是大家族的小姐,可人家大户小姐败落,要么没入教坊司,要么被卖去了朱门,你呢?呵,莫不是个贱奴,强说自己出身好,以博得老子的同情怜悯吧。”
“对,你说的对。”
我莞尔一笑,点点头。
他见我如此,越发怒,又要扬手打我,忽然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手温柔地附上,长叹口气,闭上眼,忍住火气:
“咱们怎么走到了这步!如意,你、你让我怎么办啊!你一去长安,音讯全无,你知道我想你想的多苦,找你找了多久么?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若真是被骗被欺辱,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必定帮你出了这口气。”
看,硬的不行,他又来软的了。
我眼睛一眨,泪珠子成串掉下,看着他,委屈道:“大郎,我饿了。”
他愣住,火气又起来了,掐住我的脖子,可很快松开,站起身来,厌恶地将手在自己的身上擦了几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说实话,就饿着。”
饿就饿着吧。
我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包括他。
天色已经擦黑了,雪仿佛越来越大,他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而那个叫顺子的随从跟踪云雀等人也没回来,我回来的非常突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处置我,可心里那口气实在是不顺,只能靠打砸杯子瓷瓶来出气,估摸着顺带盘算一下,接下来该怎么接着逼问我。
我其实心里也毛毛的,怕这畜生万一失手,伤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按理说,李昭的眼线遍布长安,现在已经知道我进了梅府了吧,他难不成真的要和我一刀两断,不管我了?
正乱想间,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纷乱的脚步声,透过纱窗,我还隐约看见有许多灯笼闪烁,没多久,一个乖顺的男声徒然响起:“大人,宫里的胡马公公来了,没让通传,说是陛下有赏赐,公公已经走到小院了。”
我心里一喜,狗东西还惦记着我嘛。
就在此时,我看见梅濂大惊,他慌忙将我从四方扶手椅上拽起来,拉到屏风后面,恶狠狠地瞪着我:“待会儿不许出声,否则老子立马让你一尸两命。”
说罢这话,梅濂将长剑丢在浴桶里,迅速整理了下仪容和衣裳,又赶忙将满地的碎瓷片用袖子胡乱地扫在床底,如此忙乱完,笑容挂在脸上,小跑着过去打开门,躬身朝门外的胡马行了个大礼:“公公怎地这么晚来敝府,快请进,来呀,再多端两个炭盆,让厨娘准备几个菜,温壶子好酒。”
“梅大人不必忙。”
胡马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透过屏风,我笑着朝外看,胡马昂首挺胸走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几个提着大食盒的太监宫女。
胡马今儿穿了件玄色大氅,头上戴着暖帽,进来后四下看了圈,目光落在我这边的屏风上,抿唇一笑,他让宫人将菜肴布在桌上,见梅濂上前来要给他宽衣,他甩了下拂尘,示意不用。
“陛下看重梅大人,特意让老奴给大人送些精致吃食。”
胡马立在方桌前,手抚着缺了一角的桌子,淡淡一笑:“陛下怕大人吃不惯长安的饭菜,知道大人从前在丹阳县生活了十余年,便让宫里的南方御厨做了几道小菜,这不,陛下还亲自炖了道鱼汤。”
胡马将鱼汤二字特意说的很重,他拍了拍梅濂的肩膀,笑道:“如此殊荣,梅大人还是头一份哪。”
梅濂又惊又喜又慌,忙要跪下谢恩,谁知被胡马扶起。
“公公留下用一杯薄酒吧。”
梅濂笑着挽留,弓着身:“下官初来乍到,着实有好多规矩不懂,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哪知胡马淡淡一笑,道:“梅大人是最聪明不过的人,规矩嘛,日子长了就懂了,宫里事多,老奴就先回去了。”
说到这儿,胡马意味深长地朝屏风这边看了眼,摇头笑了笑,拍拍梅濂的肩,带着宫人们往出走:“梅大人,好自为之罢。”
“公公、公公。”
梅濂忙不迭跟着出去送了。
很快,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满心愉悦地扶着腰,从屏风后头出来,慢悠悠地坐在方桌前,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全都是我喜欢吃的,我给自己舀了碗鱼汤,喝了口,嗯,的确是那狗东西亲手做的。
没喝几口,我听见外头传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知道,是梅濂回来了。
我看着他小跑进来,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地盯着我,眼里已经没了方才的震怒和杀意,而是……畏惧?不相信?
我笑了笑,没理会他,接着喝汤。
而就在此时,他反手将门关住,头贴着门站了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转身,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第55章 熬鹰 (大修了下,与之前的感觉应该不……
他猛地这一跪, 倒把我吓了一跳,手里小瓷勺里的鱼汤稍稍洒出些许。
我用指头揩去唇角的残汤,然后, 摸着被打得发肿发痛的侧脸, 斜眼看他,他双掌按在地上, 慢慢地成拳,头几乎磕地, 那素来挺直的背稍稍弓起, 肩膀在微微颤动, 哭?害怕?震惊?
大郎, 聪明如你,已经猜到给你戴绿帽子的那个男人是李昭了吧。
此时真的好安静啊, 我仿佛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就这样,我坐着,他跪着, 谁都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碗里的汤羹都凉了。
北风紧, 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 炭盆里发出轻微的炭火爆裂声。
我吃了口鱼汤, 冷笑, 默默回想着这十三年, 在他面前卑微和憋闷的十三年。
或许, 从最一开始我就处于弱势地位。
我需要活命,于是死皮赖脸地贴着他;
我明知道他出去找妓,还不止一次, 但我装作不知道;
我心里明白他早都想纳妾,但自己不说,让母亲和旁人说我;
曾经,我和他一起规划来日和仕途,风风雨雨走来,眼看着他站起来了,逐渐有权有财有名。
不知道哪一天,他忽然变了,不再与你商量怎么挣前程和过日子、不再把你当回事儿,他的笑越来越少,是啊,他当官了,好威严。
你得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看他脸色,和后院那堆莺莺燕燕争夺那点子宠爱,因为你无子,哪怕是正房大妇,你照旧会被婆母嫌弃,从前婆母挑拨你们的关系,他总会向着你,可后来,孝顺的他和他母亲一条心,算计你、瞒你,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十三年了,你依旧不是他们家的人。
我心口阵阵发闷,学着李昭,指头轻轻地点着桌面,看向他,我欣赏着他卑躬屈膝的身形,把玩他削尖了脑袋想对策的样子。
如今他跪在你面前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他踩在脚下了,你晾着他,用沉默煎熬着他。
解气么?得意么?有报复的快感么?
有点,可更多的是恶寒和恶心。
要打他几耳光?用尖刻的话羞辱他么?
不,太不体面了。
我闭眼,深呼吸了口气。
他哪里是怕你,他那是怕你背后的李昭!
我轻轻地抚着大肚子,看向他,呵,他竟“真”哭了,鼻头挂着颗泪,泫然欲滴,泪珠颗颗落在厚毯子上,甚是晶莹。
大郎啊,你后悔了?害怕了?屈服了?求饶了?
不见得吧。
我太了解你了,你辛辛苦苦打拼了十几年,谁知家业一朝化为乌有,已过而立之年的你不想重头再来,所以走了条捷径,你卖了妹妹,踩着陈砚松的肩膀,巴结到了魏王,后来你踏着魏王的尸体,爬到了长安。
这样的你,会服软?
不不不。
作为男人,大郎你看到大肚子的我,会愤怒、恨不得杀了我和孩子,可你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谁,所以你一直逼问我,直到胡马提着美味佳肴出现,你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了。
是啊,你何德何能,配让皇帝亲自下厨为你炖汤做菜?
于是,你猜到我的奸夫就是皇帝。
你震惊了、害怕了,因为你亏欠我太多、欺辱我太多,你怕我吹枕头风,断了你前程;
可同时,你又在狂喜,你的发妻是皇帝心爱的女人,她多受宠啊,你在长安毫无人脉,官位虚悬着,前两日去结交袁文清,谁知被人拒之门外,可是今晚,你忽然发现了条香艳的捷径。
所以大郎,若没猜错,你会向我忏悔、求我原谅,甚至会卖惨,让我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给你条生路。
我还不了解你?
就在此时,我看见他慢慢地跪直了身子,什么都不说,含着泪看我,与我四目相对。
他忽然苦笑了声,然后默默地从怀里掏出把匕首,一把将衣襟撕扯开,刀尖对准自己结实的胸口,喃喃哽咽:“对不住如意,我看低你了,千猜万猜,就没猜到你就是那位国公府小姐,事已至此,我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把命放在这儿能让你消气,那我死就是,只求你放过我母亲和儿女,老幼无罪。”
说罢这话,他手上用力,刀尖一分分入肉,血登时冒了出来。
我知道,他会眼睛都不眨地捅自己一个血窟窿,不会死,但会重伤。
到时候他会在李昭跟前虚弱地忏悔陈情,全都是他的错。
旁人怎么想?定会觉得我仗势欺人,明明自己偷人在先,却把丈夫逼到死路。
李昭又会如何想我?觉得我太过恃宠而骄,一点都不念旧情。
我还不知道他?
“停手。”
我忙喝止他,放下碗筷,吃力地起身,疾步行到他跟前,强将匕首从他手里夺走,扔远,我用帕子压住他的伤口,看着他不说话,慢慢地将他扶起,带着他坐到饭桌前,疲累道:
“我们两个非要你死我活么?”
此时,我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可仍悲痛着,身子剧烈地颤动,紧紧地抿住唇,口里发出如同野兽的悲鸣声。
我就这般放过他?
不,没这么容易。
我要熬他,像熬鹰那样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