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不住姝儿。”
孙御史长出了口气,道:“那年姝儿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又当娘又当爹,你和丽华没了,她得撑起高家,牧言病了,她得给唯一的弟弟看病,纵使再厌恨我,也只得委屈地过下去,给我生孩子,求我施以援手。”
真的,我是真的恨。
恨自己害八弟得了病,恨自己没能在最难的时候帮四姐,恨孙御史趁火打劫,恨老皇帝无情狠辣,恨李昭出尔反尔,逼人太甚……
可我再恨,此时也只能什么都不说,送到巷子口时,我屈膝给孙御史行了一礼:“姐夫,虚伪亲近的话我就不说了,想来你也不信,姐姐不让我给你难堪,我听她的,咱们现在好歹是一家人,小妹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您莫要计较。”
“我当然……”
孙御史忙道。
“让我说完。”
我打断孙御史的话,低下头,不看他:“求姐夫好生照顾四姐,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嘴上什么都不说,可心里也想让人关心她,你、你别让家里太太姨娘磋磨她了,实在不行,哪怕我出银子,给她买个宅子,求你找个由头让她搬出去,什么生了能过人的病或是流年不利什么的都成,我,我心疼她啊。”
“哎!”
孙御史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哎,既然你开了口,我会考虑的,这事你就别操心了,眼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姝儿和牧言这边,自有我照看着,你们姐弟三个,哎,只要你好了,牧言和姝儿就会好。姐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欲速则不达,还有,无欲则刚哪。”
说罢这话,孙御史就坐上马车走了。
我一直站在巷子口,目送车驾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默默地转身。
猛地发现,此时我正站在分叉口,每条路都幽深漆黑,我一时在冷风里怔住了,该怎么走?
忽然,一直服侍我的云雀上前来,扶住我的胳膊,搀着大腹便便的我慢慢往里走:“夫人,咱们该回家了。”
“哦。”
我默默地点头,心里没来由一阵失落和憋屈:“云雀,我今晚是不是做错了?”
原本,我以为云雀还似上次张达亨那事般,急切地说:夫人,您这回可是真的冒进了。
没有,云雀依旧像往日那般平静温婉,凑近了我几分,叹道:“今儿是家宴,来的都是夫人的至亲骨肉,您也只是想让姐姐、弟弟知道你过得好,有主子爷的宠爱、怀着小皇子、前途不可限量,已经能给他们撑腰了,您不过强撑着罢了,其实您有什么呀。”
我苦笑了声,没言语。
“主子爷也忒不给人面子了。”
云雀搓着我的手,给我取暖,声音里颇有几分埋怨:“旁人不知道,奴和路大人这一路跟着您,看着您因为主子爷的那个承诺,大着肚子来回奔波,不仅受公主的讥讽嘲笑,还叫她把头发剪了大半,后来两次三番动了胎气。眼看着主子爷即将登基,日后肯定忙得顾不上您,您不过顺嘴提一句,又不要让他明儿就封爵,咱等个五年、十年又何妨呢,何苦、何苦这般……”
“是我太贪了。”
我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声。
“没有 。”
云雀忽然低下头,盯着漆黑的青石路:“奴其实很羡慕您,还有兄弟姊妹可以关爱,奴打小就入宫了,只知道阖家遭祸,父母亲人好像都死了,又好像都流放了,不记得了。奴便是想争,也不知道为谁争。”
云雀的声音异常凄凉:“有时候奴就想,这世上就奴一个人,仿佛今儿不想活了,明儿就能去死,也没人记得奴,舍不得奴,这辈子好像挺没意思的。”
我抬起胳膊,揽住云雀:“那你就把我当成家人,高高兴兴地活着吧。”
……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胡马公公立在大门口。
见我来了,他原本板着的脸立马挂上笑,从腰后拿出拂尘,虚扫了下台阶,躬身请我进去,好声好气地劝我,说陛下今儿高兴,多喝了几杯,吃醉上头了,也并没有要为难八爷的意思,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日后定会好好补偿八爷父子的。
再说了,如今逆贼伏法,可天下还未大定,主子爷登基就在眼前,前朝后宫许多杂事让他烦心,夫人也要体谅下他,这不,主子爷许久未见夫人了,今儿过年,特意给了您恩典,让您和家人团聚,他忙完宫里事,也忙不迭出来看您,这是多少人都盼不到的情义哪,他心里是有您的。
我把腕子上戴的翡翠镯子褪下,塞给胡马,连声说我懂、我理解,今年承蒙公公照拂,一点子心意,便当请公公喝茶了。
原本,我真是不想见李昭,可我还是去了。
我让云雀去偏房守着昏睡的鲲儿,然后一个人,去了花厅。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
炭盆里燃着发香煤,热气将我从头到脚包围,我打量着四周,和吃年夜饭时一般无二,只不过……地上的断指和血污没了,我亲人方才坐的方桌撤下去了。
抬眼瞧去,李昭此时就坐在那张红木长桌上,他手里端着杯酒发呆,面色明显不善,见我进来了,他忙放下杯子,几乎是下意识起身,怔了怔,重新落座,还是旧日里那个温和稳重的他。
“人送走了?”
“嗯。”
我强咧出个笑。
“那个……过来吧。”
李昭冲我招招手,他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对我笑道:“朕瞧你今晚没进几口,你、你,咱们再吃些吧。”
这就是他。
永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一点都不记得方才自己把我弟弟逼的旧病复发,不记得我侄儿断了三根手指。
“妍儿?”
“啊。”
我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真的,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屋子待,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扮弱撒娇,埋怨他几句,然后承认自己的错误,妾不该问陛下要,甚至不该觉得今儿是家宴,就得意忘形了。
我一步步走向他,我看见他似乎松了口气,微笑着看我,甚至挪开点地方,拍了拍身边的厚锦垫,示意我坐到他跟前。
我自己也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保持沉默,他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待会儿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真的想抽醒自己,我站在红木桌前,他的对面,一步都迈不开。
我盯着桌上的菜,真精致啊,有八宝老鸭汤、爆炒腰花、清炖鱼翅、羊汤鹿筋……还有我和八弟、四姐包的那盘饺子。
“妍儿。”
李昭见我怔住了,轻轻唤了我两声,他拿起象牙筷,夹了块燕窝糕,递到我嘴边,见我不动弹,忙放下,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好像太甜腻了。”
李昭又舀了勺羊汤,试着喝了半勺,尝了下温度,笑着给我送到嘴边,我的唇齿感受到了羊汤的浓郁甘美,可不知怎地,我就是很想吐,一口都吃不进去。
“是不是太膻?”
李昭宠溺一笑:“你想吃点什么,朕去给你做。”
我觉得,我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忍耐,对李昭莞尔一笑:“那倒不用了,想来陛下今儿累了,早些歇着吧,妾、妾自己去弄点吃的。”
说罢这话,我把那盘饺子端走,在转身的瞬间,我泪如雨下。
我做不到。
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也不愿意他碰我家人包的饺子。
我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脾气。
我逃似的从花厅离开,快步进了小厨房。
灶火还未熄灭、锅里水还开着,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案板前,随手拉过来块豆腐,准备给自己做饭吃。
我拿着菜刀,痴痴地切了下去,不由得想起那会儿,八弟也是拿着菜刀,砍了鲲儿的三根指头。
我觉得我好像魔怔了,竟然想试试断指会不会很疼,我把手摊平在案桌上,慢慢地举起菜刀……就在此时,我手里的菜刀被人猛地夺走,回头一看,是大福子。
“大年夜的,还是别动刀啦。”
大福子把菜刀装进怀里,担忧地看着我,目光忽然落在饺子上,惊喜道:“看起来就好吃,不知小人有没有这个口福?”
“都凉了。”
我哽咽着说。
“没事儿,小人早都饿了。”
大福子四下看了圈,没找到筷子,于是直接用手去抓着吃,一连吃出来五六个铜钱,他把铜钱揣进怀里,故作贪婪样,冲我笑道:
“瞅瞅哎,这是不是意味着小人来年会发大财?”
“大概是吧。”
我应了声,扶着后腰,艰难地走到四方扶手椅那边,坐下。
我就像被无常抽走了三魂六魄,懒懒地窝在椅子里,看着大福子大快朵颐。
“夫人莫要如此难过。”
大福子一边吃着,一边道:“小人方才护送八爷回去,他已经清醒了,拉着小人的手,反复叮嘱小人,让您莫要自责,过日子嘛,谁没有个三灾八难,鲲儿以后肯定会顺顺当当的。”
我愧疚地低下头,默默掉泪。
“八爷还说,他只想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
我泣不成声。
大福子叹了口气,将吃完的盘子放在案桌上,手在自己的下裳蹭了蹭,道:“八爷说,他已经没了个丽华姐姐,不想再失去妍华姐姐了,让您一定得好好保重身子。”
我瞬间哭出声,怎么都控制不住。
我垂眸,看自己的大肚子,以及浮肿到塞不进绣花鞋的脚……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将我淹没。
我看向大福子,苦笑:“当初是你驾车,拉着我出了左府,帮我置办这个小院、带我上山挖野菜、去挽月观。”
我摇头嗤笑了声,看着神情忧伤的大福子:“我后悔了,想回家了,可我的家在哪儿?我本就是一个人,哪里来的家。大福子啊,你能把我带回原点吗?”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李昭进来了。
他脸色很不好,面颊浮着醉酒的红,似乎在忍着怒,挥挥手,让大福子出去。
他走到我跟前,蹲在我腿边,手轻抚着我的肚子,仰头温柔地看着我,笑着问:“妍华,你真这么狠心,要舍朕而去?”
第51章 第一次吵架 你在赶朕走?
是。
李昭, 你说对了,我是真的想走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把他紧贴在我肚子上的手推开, 强笑着地说了句:“好冰。”
我不想看见他, 也不想和他争论个高低,我只想躲开他, 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或者哭一哭。
可他就蹲在我面前, 挡着, 不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