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就是瞎讲究,我觉得这茶蛮好的。”
虞绍珩听了并不反驳,反而笑微微地点了下头:“嗯,瓜片消食,你这会儿喝着正好。”
叶喆听着,噗嗤一笑,唐恬却顿时红云飞面,暗道“吃人嘴短”真是颠仆不破的真理!
嘴上不好再同他辩驳,心里却腹诽这位虞大少爷打起交道来好棘手,好起来温文有礼,一言一行都让人舒服得挑不出毛病;一变脸,随口一句话都要插人一刀。
不过说到吃饭的事,倒让她觉得今晚这一餐很值得跟苏眉推荐一下:
“哎,我们晚上吃了一个斑鱼锅,很好吃的,我一个人吃了八碟鱼肉,下次……”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虞绍珩,他既说那店只招待熟客,那她就算说得天花乱坠,恐怕也不能带苏眉去尝,而且她直觉这怪怪的小馆子不大便宜,不知道她的零花钱够不够去吃一餐。她正心虚,虞绍珩已接口道:
“那馆子是不错,不过今天我们去得仓促,有几样招牌菜厨房没准备,唐小姐有兴趣,下次我提前去定——师母要是方便,不妨一起去尝尝。”
虞绍珩心里明白,眼下苏眉重孝在身,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他们出去吃饭,但唐恬既然脑子缺根弦地起了话头,他正好就坡下驴预下这一餐。
果然,苏眉听了他们的话,只是摇头:“你们约吧,不用预备我了,我不一定有空。”
三个人又问了几句苏眉搬到这里衣食住行的近况,一过九点,便起身告辞。唐恬上了车,忽然郁郁问道:“像苏眉这样,服丧要服多久啊?不会真的要三年吧? ”
叶喆随口道:“现在早没那么长了,一百天吧。”
唐恬沉吟着道:“那还好。”
叶喆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关切起来,回过头道:“怎么了?”
“她这样什么都不能干,我一个人也挺没意思的。”
叶喆听了,身子往前探了探,笑眯眯地说道:“没关系啊,你想干什么,我陪你!”
14、催雪(三)
次日晨起,苏眉才煮了早饭,便听外面有人叩门。她放下碗筷,裹了围巾出去,隔门相询,只听门外一个温和沉静的男声:“师母,是我。”
苏眉听得来人居然虞绍珩,不禁有些讶然,打开门来要同他打招呼,话到嘴边却迟疑了,只觉得诸般称呼搁在他身上都不适宜,欲要问一句“你怎么来了”,又像是责怪人不请自来。虞绍珩高她太多,隔着一道门槛,她纤纤巧巧的一个人都笼在了他秀拔的身影里,她从前亦知道他颀秀挺拔,但却不曾察觉他竟这样高,她在这忧郁湿冷的冬日清晨这样近地抬头看他, 宛如树林阴翳中,仰攀高峻乔木的草本花朵,她甚至隐隐约约嗅到一缕清幽的白檀气息,是他身上的吗?她莫名地局促起来。
“打扰师母了。”虞绍珩见她眼神犹疑,便将手中的一方纸袋递到苏眉面前,“昨天说要给您拿些红茶过来,这是一罐祁红,一罐锡兰茶,您尝尝看。”
“啊……”苏眉这才想起昨晚唐恬他们过来,确实提过这么一句,她只当是闲聊,不曾明言推辞,没想到他这么认真,“不用了,我……”苏眉本能地推辞,话才出口,便见虞绍珩面露尴尬,仿佛是体味出来自己为着两罐茶叶一大清早扰人清梦,实在是一件讨人嫌的事。 他手里的纸袋僵在半空,神色比苏眉更局促——人家全然不曾留意的事情,偏他这样郑重其事,好意反成了别人的负担,“……我也是上班路过这里,就顺便带过来了。”
他补了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倒让苏眉觉得有些抱歉,便改了口:“那就谢谢你了。”双手接过纸袋,见他一脸释然,又道:“你还要上班,我就不耽搁你了……多谢。”
虞绍珩连忙退开了一步:“师母客气,这茶您要是喝得好,我再叫人送来。”
“不用麻烦了。”苏眉这句话说得十足真心,虞绍珩却仿佛只读了字面意思:“不麻烦,应该的。天气冷,您快进去吧。”
一高一矮两尊小巧的茶叶罐,一尊亮黑罐身上铺满了金线勾涂的大朵睡莲,流丽的花体字标签一望而知是舶来品;另一尊却通体皆是纯郁的梅红色,几行浓黑精瘦的楷体字点出茶叶的名目。苏眉捧在手中端详时,只觉得精致富丽惹人喜爱;待随手搁在案头,却像是淡彩水墨上不小心染了一滴秾丽油彩,明艳矜贵和这一室清冷格格不入。
便像这位虞少爷的为人。
他出入许家执礼甚恭,虽没有纨绔习气,但相识久了,一言一行间的教养风度仍是遮掩不住的贵公子作派。和她此前认得的人都不同。他绝不肯盛气凌人,但骨子里的自傲恐怕连他自己亦不觉察——他仿佛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事是有界限的。
他头一次到她家里来,便毛遂自荐下厨做菜,言辞谦逊,态度却是极笃定自己做得一定比旁人好;他邀他们去看歌剧,他放佛处处征询别人的意思,其实事情到最后都依了他的意思;连昨晚,既是他说冬天不宜喝绿茶,就一定要拿了顶好的红茶来,让你信服他是对的……只不过他确是事事妥帖,叫人挑拣不出毛病罢了。
或许他那样的出身和家境,从来都叫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吧?他自己亦笃定,他做的菜,选的东西,安排的事情……于人于己必然都是最恰到好处的。
他同她,同唐恬——同她们这样的人在一起,就像此刻她搁在案头的两罐红茶,他处处都好,好得矜贵而不自知,和她们却终究是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从她记事起,她就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寂静的新年。
往年,家里总是很早就热闹起来,她的差事是帮母亲挑拣那些圆圆滑滑的小石子,摆在青瓷盂里支撑蒜头一样的水仙花;父亲则亲自执笔给大门和正堂写春联,有时候也叫哥哥写两幅贴到厨房去;满满当当铺开一桌的年夜饭,她只喜欢吃蛋饺;小孩子们都喜欢放炮仗,独她躲得远——要上到阁楼,才能从高处的窗格里看见此起彼伏的烟火,在夜色中乍开乍落,绚烂如梦。
这个院子却是没有阁楼的,窗外偶有冲到高处的爆竹带着呼哨炸开,明灭的电光照在橘红的茶汤上,是她眼前唯一的亮色。
今天是十五,过完了元宵,年也就过完了。
门窗紧闭,苏眉对着棋盘支颐而坐,听着雪片扑簌簌地打在窗上。俗谚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果然是准的。她一想到这个,拈在指间的一粒云子“叮”的一声跌在了棋盘上。中秋那日,濛濛细雨桂花香,她同许兰荪也是凭窗敲棋,他让她五子,她还是要输,耍赖抹了棋盘,他也只得由她。
那时候,茶盏里是茶汤亮黄的水仙,她抿一口,忍不住弯了唇角,她想,这就是她自己的家了。往后时光荏苒,她总会记得这一个中秋,不见月明,亦是良宵——或许他们还会说起,那时候,她棋下得不好还耍赖。
她怔怔想着,回忆的颜色比眼前的世界更鲜明,一痕眼泪湿热地滑出来,她才发觉自己是哭了。
苏眉轻轻拭了眼泪,隐约听见有人叩门,她疑心是自己心神恍惚听错了,推开一隙窗缝静听,却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苏眉心下诧异,这时候家家都在过节,怎么会有人来呢?她想着,不觉又有些害怕,撑了伞出来,不急着应声,却是先从门缝里悄悄向外望了望。
只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戎装,深色毛呢的军装大衣上落了雪,压低的军帽下露出轮廓锋锐脸庞,正是虞绍珩。苏眉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再看他身边,见是个身量窈窕的年轻女子,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鹅黄的长斗篷里,紫茸茸的风毛从钉珠刺绣的缎面边缘露出来,颇为华美,只是那女子身站着,大半面孔都遮在风帽里,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颌,虽然样貌看不真切,但个子比自己和唐恬都高,不像是她认识的人。
苏眉又见虞绍珩替那女孩子拂开风帽上的雪,举止十分亲昵,不由愈发讶异起来,上元佳节,年轻男女相邀观灯是赏心乐事,可虞绍珩怎么带着个女孩子到这样冷清的地方来?她按住心头疑窦,轻轻退了几步,装作刚出来的样子,朝门外问道:“谁呀?”
“师母,是我,虞绍珩。”
她放下伞开门,讶然望着门外的人:“你怎么下着雪来?这是……”
14、催雪(四)
虞绍珩一见她出来,面上涌出几分活泼的笑意来:“师母,叨扰了。我带妹妹出来看灯,经过这里,来跟您讨杯热茶喝。”他身边的女孩子也微微撩开了头上的风帽,对她浅浅一笑:
“许夫人,您好。”
苏眉闻言,连忙闪身让在一旁:“快进来吧。”说着,又撑起伞替那女孩子挡雪,只是她原本个子娇小,一手拢着身上的大衣,一手尽力擎伞,下台阶时脚下一滑,便失了平衡,手里的身子往后一倾,几欲跌倒;幸而绍珩跟在妹妹身后进来,疾忙伸手从背后扶住了她,“师母小心。”
苏眉半是惊惶半是尴尬,虞绍珩歉然道:“我们冒昧登门,实在是打扰了。”
苏眉摇摇头:“是我没想到会有客人来,自家院子里的雪也没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