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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还是他口口声声劝解她少食俗世菜肴,以免吸收了天地之间的陈杂之气,耽误修炼的进程。
  他什么时候改了习惯,“弃明投暗”开始用饭了?
  她心下?狐疑间,两名紫衣弟子已向前又进了数步,掌心的托盘隐在?身前,其?中究竟摆放着何物已看不真切了。
  不远处,两名紫衣弟子止步的房门缓缓打开。
  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自虚掩的缝隙之中伸出,掌心带过一阵轻柔的灵力,将门前两人手中的托盘稳稳地托举至半空,向房中送去。
  下?一瞬,门便再一次合拢。
  面对着这堪称社恐晚期的一幕,两名弟子却?见怪不怪,面上毫无异色地一前一后离开了原处。
  温萝:……
  墨修然动作?实在?是太快,饶是她如今身负合体期的目力,方?才在?他那?一通惊掉她下?巴的操作?之下?,也没能分出闲暇辨认出托盘之中所?盛放的究竟是什么。
  在?原地蹙眉冲着那?紧闭的房门望了半晌,温萝缓缓挪开视线。
  *
  房中。
  随着气劲散去,两道几不可闻的木料碰撞之声响起,方?才两面金丝楠木托盘此刻端端正正地静立于桌案之上。
  墨修然垂手立于桌旁,长睫低垂,神色难辨地望着其?中色泽鲜嫩可口的菜肴。
  若是温萝此刻身处房中,定能一眼?认出,其?一正是她身为殷和玉之时极为爱吃的糖醋小?排,另一道则是她于醉霄楼之中半哄半骗地让墨修然吃下?的牛肉涮锅。
  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墨修然便缓缓抚了抚衣摆,于桌前落座,乌木般的瞳孔轻轻一转,看向不远处床榻之上坐姿笔直的紫衣少女。
  “过来坐。”
  飘扬的纱幕之后,得到主人命令的紫衣少女瞬间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地上前几步,一言不发地在?他对面空位上坐下?。
  墨修然缓缓抬起眼?。
  面前的少女身姿纤细,一头墨发随意垂落在?肩头,一张圆脸脸廓流畅,合着那?双圆而亮的杏眼?,颇有几分娇俏的美感。静静看了半晌,视线落在?紫衣少女唇畔平直冷淡的弧度,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中闪过几丝黯然晦涩。
  墨修然似是在?回忆什么,微微拧了拧眉。
  她面对他时,向来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她是骄傲的,灵动的,狡黠的,活泼的。可让傀儡露出与常人无异的神情?,的确有几分强人所?难。
  思及此,他淡淡移开视线,抬手执筷,在?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之中夹了一块牛肉,缓缓送入口中。
  熟悉的口感刺激着味蕾,却?似是一根根绵针刺入他心头,微痛中带着酸涩,竟让他生出几分流泪的冲动。
  当时的她,是如何对他说的?
  思绪不自觉地飘忽翻飞,汹涌倒流至百年前的云州。
  人来人往的醉潇楼之中,迎着江风月色,紫衣少女新月般的细眉神气地扬起,眸光流转,唇畔挂着恶作?剧一般轻快的笑意:“好吃么?”
  墨修然喉头微滚,放筷抬眸:“问我,好吃么?”
  对面的紫衣少女僵着一张清丽的脸,目光并无焦距地直直落在?男人身上,一字一顿毫无感情?地道:“好吃么?”
  唇畔不自觉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墨修然重新低垂眼?帘,抬手将糖醋小?排推至少女身前。
  “还不错。”他轻声说。
  第137章 掉马进行时(九)
  藏月门与百年前温萝曾经见过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同。与仙雾缭绕犹若蓬莱仙境的青玄宗相?比, 藏月门显然更具几分?西南独有的异域风情。芳草连天,青翠迤逦,漫天纷扬的樱花在天幕拖拽出一片绚烂的粉海。
  间或有紫衣少年相?伴在一片鲜妍之中穿行而过, 说笑?言谈间,微风恰到好处地掀起花雨若飞雪,樱粉漫天如瑰艳昳丽的云霞, 好似名家泼墨描绘的古轴长卷山水图, 挥洒恣意间尽是生机与瑰绝。
  温萝如今身为一方之主,以奚辞水榭家主身份造访藏月门,自然还是要先去月纶住所坐一坐,走一番过场。
  满目妍丽盛放的花草之中, 是一间古朴雅致的木舍。院落之中,正俏生生立着一名一袭紫色罗裙, 头戴精美如意发簪的少女。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身形曼妙, 肤色冷白,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 那双秾丽上扬的凤眼极为瞩目,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
  听见月纶回程的动静,傀儡少女静静地仰起脸, 乌浓稠密的发髻之上, 那枚闪跃着细碎光芒的如意发簪悬垂下的流苏,在半空之中无声地荡漾出旖旎的弧度。
  原本缓步走在温萝身前的月纶似是随着她的动作而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轻巧上前两步, 抬手极为自然地抚了抚少女浓云般的长发。
  望着面前其乐融融的一幕, 温萝略有些古怪地蹙眉。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傀儡少女。
  虽说实际上在她两次面见这名sd娃娃一般的傀儡少女之间,在这融合世?界之中不过流逝了百年, 可于她而言,却早已在时间线上穿越了上千年。
  故而,这一见,她心中难免因?过往经历的种?种?,而生出了几分?崭新的感?慨与狐疑。
  虽说年纪、打扮、身材、五官等等都与她记忆中铜镜之中见过的倾世?容颜不尽相?同,可冥冥之中,温萝下意识感?到这傀儡少女面上竟有几分?缪馨儿的神韵。
  或许这也是她曾附身于缪馨儿体?内,清醒地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光景而生成的敏锐的、堪称本能的直觉。
  可下一瞬,温萝便将这异想天开的想法?狠狠否决了。
  应当是巧合。
  毕竟,月纶与缪馨儿之间充其量称得上认识,或许连熟悉都算不上,除去自青玄宗一路去往无尽海的那几日?,他们之间四舍五入便是半点?交集也没有。
  即使是当年相?处之时,月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使然,但凡开口?多半都对她明枪暗棍地损怼,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
  在这样的关系下,月纶做一个与缪馨儿神似的傀儡又有何?用?真人没怼够,在家继续虐着玩?
  温萝心下好笑?,心下一通腹诽,便不甚在意地挪开了视线。
  墨修然所炼制的法?器皆以繁复九瓣莲纹拓印,世?人以此尊崇他为“青莲圣手”。他也是藏月门上千年来唯一一名游历于分?堂之中,凌驾于各大?分?堂堂主之上的长老,地位仅次于门主月纶。
  更有甚者,在月纶至今膝下无子却对墨修然格外照顾的状况之下,他几乎已成了五洲大?陆公认的下一任藏月门门主。也是千年来,唯一一名与藏月门开山祖师爷月星洲并?无血缘亲缘的藏月门门主。
  温萝本以为以墨修然如今享誉五洲的尊贵,定然早已换了住所,却没想到向月纶询问之时,他竟依旧住在原先试剑堂中那角落的房间之内。
  她本想以“就近方便”为由跟着墨修然享清福,却没成想还没入住这美梦就已落了空。
  不带什么情绪地扫一眼月纶在院中为她安排的住处,温萝心绪不自觉飘忽了一瞬。也不知先前殷和玉的房间如今划给了谁住。
  *
  夜色绵延不绝,直涌向低垂得极具压迫感?的暗沉天幕。
  伶仃的星辰在天际上挣扎着释放几不可察的零星光晕,黯淡的月色被汹涌的浓云淹没,直到一阵微风拂过,才努力地自遥远的夜幕之上抬起一弯如钩的新月,清辉寂静无声地倾泻至触手可及的人间。
  装潢陈设精致的屋舍之内,两道影子亲密无间地依偎着,明紫色的火光轻柔擦过他们衣摆柔腻的衣料,在墙壁上投下一片旖旎缱绻的剪影。
  一袭绫罗锦缎织就而成的华美长裙的女人浅浅阖眸,安静而乖顺地依附在绣满曼陀罗纹案的胸口?处,饱满水润的唇畔若有似无地扬起,似是在做什么美梦一般。
  南门星垂眸堪称专注地凝视着姜芊沉静的面容。向来阴戾沉郁的狭长眼眸之中,此刻却倒映着一片荡漾的柔波,似酣梦之余窗沿滑落的晶莹晨露,温和静谧得不可思议。
  月色穿透云层,掠过虚掩的窗柩,朦胧地氤氲至这荡漾着柔情的方圆之地,轻柔落在男人迤逦瑰艳得过分?的面容之上,竟衬出了几分?圣洁虔诚之感?。
  半晌,南门星一拂袖,涌动的黑色雾气自他袖摆之下激射而出,在半空之中沉浮席卷着,将案上几乎并?未动过的菜肴尽数撤下。
  “夜色深了,你体?质虚弱,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他极为自然地开口?,缱绻温柔的语气之间依稀带着几分?独属于少年的清甜,仿佛当真在与怀中的女人交谈一般。
  说话间,南门星轻巧起身,两条有力的手臂穿过怀中女人的后腰与膝弯,将她拦腰抱在怀中,三两步环抱着她走近房内正中的冰棺。
  走到这里,他却并?未停下动作,反倒熟稔地一步跨入冰棺之内,侧身揽着怀中的纤细柔软的身体?,一同侧卧于冰冷泛着深谙幽蓝光泽的棺中。
  女人一头浓云般的墨发肆意在胸前铺陈,如一面墨色的锦缎般在明紫色的火光之下泛着幽然的光泽。
  修长指尖无意识地滑入那如瀑般柔顺的长发之中摩挲,南门星喉头微滚,掌心不由得用力将姜芊软绵无力的身体?向怀中更拢了几分?。
  她的身体?冷得毫无温度,却不似寻常修士陨落之后那般僵硬青白,反倒似是冷玉般滑腻,柔软得仿佛仍旧鲜活在世?。
  看?似令人匪夷所思、不可思议之事?,实质上却是南门星日?日?精心养护的结果。
  他日?复一日?地将自五洲大?陆各处搜刮而来的极上草碾碎送入她口?中,如此一来,哪怕她的身体?腐坏破碎,也可以药性每日?重塑她的肉/身。
  而他这上百年漫无目的、周而复始的搜集、消耗,唯一的目的和等待,便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望着冷白指尖那一缕柔亮的墨色发丝,南门星一手放轻力道抚了抚怀中女人后脑,眸光却似燃起熊熊烈火般炽热,那火焰直自幽邃莫测的眸底一路烧向他昳丽无双的面容,连带着那张惨白得没有血色的面上也一同浸染上几分?癫狂的期待与喜意。
  指腹微微一捻,那发丝便似青烟一般消弭于空气之中,化作一缕几不可察的袅袅雾气,直直地涌入了他另一手掌心圆润古朴的曦合石之中。
  “明天见,阿芊。”
  南门星虔诚地在怀中阖眸沉睡的女人额上印下一吻。
  与此同时,南门星右手掌心的曦合石光芒大?盛,那刺目的光晕几乎掩盖了满室紫晔鬼火燃烧的明紫色火光,将整个房间映得亮如白昼。
  窗外沉谙的夜幕似也随着曦合石的降世?,而掠过一阵疾速闪跃的微光。原本湮没于一片晦暗天幕之中的星辰,竟在曦合石震荡的灵力之下在苍穹之上泛起耀眼的星芒,而那莹莹光晕似是缓缓自繁星之上逸散,于幽深天际之上缓缓汇聚,凝成千万条莹润缥缈的光线,如流星落雨般自虚空之中俯冲而下,向房中汹涌而来。
  虚空凹陷,空气震荡。狂风骤起。
  一袭淡黄锦衣的男人将怀中之人更深地掩入怀中,似是有意替她遮蔽这突如其来的迅猛风浪,又似是期待着什么一般,面上浮现出几分?难以自抑的欣喜。
  雕花木窗猛烈地震颤,随着汹涌灌入房中的灵力与光晕,狂乱地拍打着窗柩,仿若落入干涸岸边的游鱼,濒死?之时那摆尾扭动般疯狂的挣扎。
  千万道细密如雨的光线争先恐后地隐入曦合石之中,其上那些古朴神秘的纹路瞬间似是被什么点?亮一般,燃起一片幽邃的冰蓝色,明灭闪跃之间,如潺潺流淌的清泉般寸寸填满那繁复的纹案,无端显出几分?诡谲瑰靡。
  在这几乎能够劈山凿海的猛烈风暴之下,满室明紫色火焰剧烈地摇曳着,在屋中拖拽出变幻莫测的诡异瘦影。
  可南门星怀中的女人却连一根发丝都未被气浪拂动,面容静谧温柔地沉沉倚靠在他胸口?。早有浮动翩跹的墨色雾气在她身周无声地弥散,将她身侧方寸大?小的天地,庇佑成为这世?上最为安宁的港湾。
  幽蓝的光芒肆无忌惮地铺陈在南门星略显阴柔却锐利无匹的面容之上,掠过他精致高挺的鼻梁,掠过柔和昳丽的脸廓,悉数落在他狭长上扬的眼眸,势不可挡地流淌入他黑寂难测的眸底,漾开点?点?清亮喜悦的波光。
  然而,没等这抹近乎柔软的眼波荡开涟漪,下一瞬却又再度被一寸一寸冷冽地冰封,宛若万年不化沉寂绵延的冰川。甚至染上了猩红甜腥的血色与堪称癫狂的动荡。
  他汹涌沉郁隐含摧毁天地的暴戾眸底,倒映出一片惨淡的衰颓。
  视线之中,灵压铺天盖地地朝着怀中沉眠的女人身体?暴涌而去。
  然而,那似乎象征着春日?细雨般煌煌生机的光线与少女瓷白如玉的肌肤碰撞之时,却并?未发生他想象之中,那有如画龙点?睛一般注入鲜活生气、令万物回春般染上鲜亮色泽的画面。
  那具被他奉若至宝、悉心呵护了上百年的身体?,在他目光所及之中,霎时间便被汹涌而来的光芒无可挽留地寸寸淹没。
  那一瞬,南门星只觉得向来沉重地粘连着无数繁杂思绪的大?脑,竟避无可避地显出一瞬间的空白。
  他独自负重在一片晦暗的世?界之中龃龉独行的八百年,在这一片大?作的光芒之中被极尽压缩,恍惚间仿若弹指一瞬。
  她如出水芙蓉般柔和清丽的模样以及那生动的一颦一笑?,依稀间生动得仿佛只是昨日?。
  他日?复一日?地守在她身边,哪怕是片刻也不欲离去,他只是想要在她重回这世?间之时,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便能望见他从未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