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回事啊。”
赵菀香恍悟,然后道,“你跟何大姐一直都是我们队里的模范夫妻,这次你们家突然来一群人,还冷不丁把何大姐接回来了,我刚还跟我沈大哥说呢,张大哥他又不是不知道何大姐什么情况,怎么也由着家里人胡来,还说张大哥这难不成是想抛妻弃子,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关键时候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来,就这种水平和觉悟就不要说什么党性和良心了,看他以后在队里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整个队里谁还愿意信服他。都没想到原来是何大姐身体好得快,怨不得别人接她回来,我真是误会你和你家人了。”
沈奉脸色稍缓,看着妻子小嘴叭叭地,头一次觉得夹枪带棒指鸡骂狗那一套还挺带劲。
老张却脸红脖子粗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菀香妹子又温和又娇气,见人总是三分笑脸,没想到这张嘴这么毒,厉害起来叫人无地自容又挑不出毛病。
他自知理亏,只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妈和几个大爷怎么会听不出来好赖话,只不过碍于赵菀香顶着领导夫人的名号过来关心产妇的,生怕顶撞了她,那个黑脸领导以后给老张穿小鞋。
但是一听这件事感官不好,闹不好会影响老张以后给人做工作,倒是急了,“淑芬你说句话,出院的事你不也答应了么。”
“咱可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家,接淑芬回来是有原因的,这天天花钱……”
有人不小心说出了实话。
赵菀香就等着这话呢,转头问老张,“张大哥,你家不会是因为何大姐住在医院里花钱才把人接回来的吧?”
不等老张否认。
她就有些责怪地看向她沈大哥道,“沈大哥,你没跟张大哥说过吗,他好歹也是个正连级干部,何大姐可是军属,生病住院这种大事组织上怎么会不管,不仅管,每天还有一些补贴了,只不过是要等条子批下来。”
她掰着手指头数,“吃的喝的这些东西肯定少不了……”
她说的话真假参半,作为军官,组织上确实管,但组织也有组织上的困难,只能到了家属包括子女这边打些折扣。
她是笃定老张不能当场揭穿,不然坐实确实因为花钱问题才接回何大姐,传出去只会叫所有人更加看不起他。
果然老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并不接话,只焦虑难掩地低下了头。
他妈包括他那一家人却都信了,既着急又不解地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老张,“真有这么回事?你这个傻蛋你咋不早说了,不仅不花钱还给补贴了?”
“补贴有多少?”
“有吃的喝的也不错,吃国家粮过得日子就是好,既然住院能占到这个便宜,干啥还把淑芬接回来啊!那个孩子也有补贴吗?那咱就不该叫医院放弃啊,反正治一天算一天,多出来的补贴那可是白给人的啊!”
一群人后悔不迭。
老张他妈更是招呼众人,急道,“快,快,现在赶紧送淑芬回去,赶紧去医院看看那个孩子还活着不!”
众人七手八脚动了起来。
让他们主动送何大姐回去,这本来就是赵菀香想要看到的结果,但当这一幕真的来临了,她却恶心不已。
而看着老张脸上没有出现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反而一闪而过某种隐晦的情绪。
她基本可以确定他这个人出问题了。
他的心思不在何大姐身上。
他一而再再而三改变的态度绝对不是因为家里人的胡搅蛮缠,虽然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赵菀香就是有了那种强烈的直觉。
“菀香……”
何大姐忽然从被子里伸出干瘦的手,紧紧抓住了赵菀香衣角。
赵菀香本来想劝慰她两句,让她先不要意气用事管其他,回到医院再说,首先把自己给保全了。
说还没说出口,何大姐就像明白她会说什么一般摇了摇头。
她虚弱地说道,“帮我垫个枕头,让我坐起来些。”
她孩子是剖的,肚子上有缝合伤口,被那群人不知道轻重地抬回来已经失去所有力气。
赵菀香本来打算叫她沈大哥想办法从部队借辆车过来接她,再把卫生所的卫生员喊上帮忙,这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移动她。
还是沈奉敏锐地意识到什么,过来慢慢扶起她肩膀,把枕头塞到了她头下面。
何大姐冒了不少虚汗,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重新睁开眼道,“叫他们先出去,让老张留下。”
沈奉照办。
老张家那些人虽然慢慢腾腾的,但有老张出面很快被赶到了外面。
屋里终于清净了。
老张走过来目光闪烁,神色复杂道,“淑芬,你还是啥也别说了,趁着家里同意,咱们先赶紧回医院吧。”
他这时候还把接回何大姐的主意推到家人头上。
好像他一个家里人尽皆知的顶梁柱完全使唤不住家里人似的。
何大姐只虚弱地笑了下,也没戳破,问道,“我能不能借借你的笔和本子?”
这时候赵菀香已经意识到何大姐要做什么,她不禁张了张嘴道,“何大姐,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很清楚。”
何大姐笑里带哭。
老张看她们打哑谜,一头雾水地取来本子和笔,脸涨得有点通红道,“我的就是你的,不要说借。”
好像何大姐越客气,他越丢面子一样。
何大姐没有接,拍了拍赵菀香的手道,“拜托你家沈奉写一下,做个见证。”
老张要是这时候还看不出来点什么,枉为指导员了,但他脑子里完全懵住了,根本连思考都做不到,更不用说阻拦或者质问何大姐要做的事。
沈奉接过本子和笔道,“你说我写。这个见证人我当了。”
何大姐撑起身子一字一句道,“我,何淑芬,因与张向勇性格不合,没法再共同生活在一起,今恳请组织批准离婚。”
“孩子我带走。”
她说完最后一句失去所有力气,彻底瘫倒在枕头上,一阵阵地冒虚汗,连眼睛也有些睁不开。
老张还在那里发愣。
沈奉直接从他衣服里面掏出经常贴身带着的印泥,捏住何大姐大拇指按了手印,把这份恳请书撕下装到自己口袋,然后才冲老张吼道,“还不赶紧打电话跟团里借车过来!”
老张才从自己的世界惊醒,似乎不敢相信何大姐刚才真的说了那种话,退后两步跑了出去。
沈奉叫赵菀香看住何大姐,自己也跑出去了。
赵菀香趁着没人,给何大姐嘴里塞了一颗速效救心丸,扶住她后脑让她强行咽下去。
老张那些家人这时候叫叫嚷嚷地都涌进来了,幸好沈奉回来的快,还带着一帮子队里人控制住了场面。
沈奉另外找人去了通讯部,不到半个小时一辆军车过来了,吴书慧吴大姐在那边得知情况,特意叫两个医生跟了过来。
一伙人在医生的指挥下把何大姐安安稳稳送到车上,慧芬也回来了,之前赵菀香怕医院那边真的听了老张家里人的话放弃孩子,叫她骑了沈奉的车去医院跑了一趟。
她一见到赵菀香就说,“孩子没事,还在医院,护士们说这慢慢地都好起来了,舍不得扔了。”
赵菀香松了口气。
慧芬又道,“我跟着一起去医院吧,把这个消息也告诉何大姐,省得她真的以为孩子没活成,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沈奉说对了,慧芬真是好孩子。
赵菀香忙叫她跟去。
何大姐这个事闹得整个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伙儿包括知青们都跑了过来指指点点。
老张依旧是那副完全懵掉,有点行尸走肉的模样,只不过经过几个女知青旁边时,朝那里看了一眼。
赵菀香有注意到,顺着他视线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刚好就看到了赵梅梅。
沈奉以防老张家里人继续胡搅蛮缠耽误何大姐病情,跟着带人去了医院,晚上的时候筋疲力尽回来,告诉赵菀香,“救过来了。”
赵菀香松了口气。
沈奉又说,“何大姐醒过来的时候叫医生传话给我,帮她给家里打封电报,叫家人过来接她。”
赵菀香见识到老张的家人,实在没法对何大姐家人抱有什么信心,何况知道她同样作为家里老大,那时候说起重男轻女的观点时,她还拿打小一直照顾着弟弟过来的举例子,一点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不会送走一群鬣狗又招来一群豺狼吧。
这个年代不说一个女人离婚,就说她还要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娘家,其中一个先天早产儿,哪家家里人会同意?
她父母同意,她弟弟弟妹会同意吗?
没人支持何大姐,何大姐还有活路吗?
赵菀香虽然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问道,“她家里怎么样,跟她关系好吗?”
沈奉摇头,“何大姐那个人要强要脸面,平时不好说家里的事,我只知道挺困难的,不过似乎跟他们关系不错,她说起弟弟妹妹们都是挺骄傲的语气,经常带着笑脸。”
赵菀香只好往好处想,或许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会顾念长姐十年如一日为家里做的贡献,怜惜她处境,哪怕不同意她离婚带着孩子回去,也愿意为她出头。
她忽然想起什么,“沈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老张变了,何大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然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做了那么决绝的决定。”
……
第37章 (三更)
沈奉跟老张共事时间也不短了, 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他是觉得老张变了,但不知道具体出了哪方面问题,也没精力再去回想, 这段时间老张不在队里, 所有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吃过晚饭交代赵菀香早点休息就又出去忙了。
何大姐家里人是五天之后过来的。
她家里来了父亲,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直接去的医院, 两天后她父亲和两个弟弟步行十几里路从医院来了队里,过来拿何大姐行李。
老张或许也没料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已经把自己家人送了回去,何大姐父亲和两个弟弟来队上的时候,他就在后面跟着。
赵菀香刚好在, 看见他满头大汗火急火燎地跟何大姐父亲说,“爸, 我们再商量商量,不用这么急。”
“不要叫我爸。”
何大姐父亲停下脚步, 掉头阻止他, 又道,“淑芬说过了, 已经跟上面申请离婚,人家沈连长也做了见证, 从此以后你是你, 她是她, 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当不起你爸。”
老张急道,“淑芬糊涂, 你们也跟着一起糊涂吗?我们好歹多少年夫妻情分,一起风风雨雨共患难过来的,她说离就离,三个孩子怎么办,叫他们没有父亲他们答应不答应,你们有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这些问题?!”
“你还有理了?”
何大姐父亲到底文化低,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老张这个做惯思想工作的人,说完这话就不知道继续怎么说了。
还是身边两个儿子争锋相对道,“你现在知道夫妻情分了,我姐从鬼门关回来连病床都没躺几天的时候,是谁给她办理了出院手术不由分说把她拉回来?是谁眼看着她的孩子一天天好起来又让医生放弃那条小生命的?”
“你一个指导员天天给别人解决问题,却任由自己家里人欺负我姐,我姐那是早产大出血,是肚子上划拉了一刀,她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就看着你家里人把她抬回来,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分明想叫她死,打量我们家里好欺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