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把陈克的事情说出去对咱们都没什么好处。现在朝廷里头乱成这样,咱们若是说错了话,只怕立刻就有人动了歪脑筋。”郑文杰大声说完,就忍不住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从天黑到现在,众人已经谈了五六个小时,眼瞅着就快两点了。革命小组的成员们一个个也是哈欠连天。
看着萎靡不振的众人,郑文杰接着说道:“今天就说到这里,明天再接着说。”众人听了这话,一面互相说着“明天一定要来”,一面起身离开。
郑文杰一午他心不在焉的忙着差事,其实心里头都是想着陈克的事情。到了中午时分,他感觉自己再也忍不住,有一种强烈的想立刻就找王思淼的冲动。若是平日里,郑文杰还能找个理由就走,但是现在北洋下可以说人心浮动。自从岑春煊被委任为邮传部尚之后,他不仅没有立刻就任,慈禧又继续把曾春煊叫进宫内商谈国事。这已经是连续三天进宫见驾,若是有人说京城里头接下来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傻瓜都不会相信。所以郑文杰根本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乱走。倒不是说他的差事有多忙,而是郑文杰自己不在岗位的话会,被“有心人”恶意解释他的的去向。身为北洋的人,此时最不能脱离了集团的行动。
也不知灌下了多少杯茶水,去了多少趟厕所,好不容易等到下班的时间。推掉了所有吃饭的邀请,郑文杰先是一路跑回家,吃了饭。等天色一黑,他就立刻往聚会的地方去。
其他人早就到了,郑文杰一进门,就见屋里面说的热火朝天。几个老会员正口沫横飞的谈着以前的事情,“那时候谁看得起陈克啊!”孟蜀撇着嘴说道,“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还想在京城指手画脚。那时候兄弟们不肯掉了身份,不然早就撕破脸把他给撵走了。若不是有兄弟们帮忙,陈克根本就不可能认识尚远。”
新来的人一个个用羡慕妒忌的目光看着孟蜀吹牛。郑文杰知道孟蜀说的都是屁话。当年陈克是先认识尚远在先,然后才认识了自己这些人。根本不是孟蜀说的这样。但是郑文杰听着孟蜀对陈克极度鄙视的话,心里头感觉非常好。
“孟兄,那咱们若是去了安徽,想来也能担当重任了?”新参加的社员们激动的问道。
“切,那陈克为人很是薄情寡义,对下属很是凉薄。以前有一个跟随他的拳匪,叫柴什么来着。郑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柴庆国?”郑文杰应了一句。
“对,就是叫做柴庆国。”孟蜀把当时郑文杰刁难柴庆国,结果投票把柴庆国撵出革命小组会议的事情添油加醋的给叙述了一遍。现在“革命小组”的人都是混官场的,听到“妙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那柴庆国被撵出去,登时就离开了北京,再也没有下落。”孟蜀用一种倨傲的神色总结道。
“陈克这个人也未免太薄情了。”刘永年是新人,听了这话之后忍不住连连摇头,“那他怎么聚集起这么大的势力呢?”
这个问题说出了新党员们的心声,孟蜀一开始把话放的太满,此时却也不好立刻收场。但是他也不肯替陈克说几句好听的,于是孟蜀哼了一声,“和陈克在一起的有个叫尚远的兄台,他马就要去安徽凤台县任,若是没有尚远支持,陈克根本就没有办法。”
这个解释倒是极为正经,若是陈克本人在这里,也不可能反驳。刘永年恍然大悟的点着头,“王兄,这位尚远先生现在在根据地身居何职?”
王思淼一直没吭声,他比谁都清楚根据地的现状,孟蜀的话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猜想。听有人问自己,王思淼不得不答道:“据说是身居高位,不过我一直没见到。应该不在凤台县了。”
“看看,我就说陈克这人凉薄。”孟蜀立刻开始展示自己的“先见之明”。
听了这话,郑文杰是暗自摇头。如果孟蜀到刚才就打住,他前面的话到还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而最后这几句话就是彻头彻尾的画蛇添足了。
牛皮这玩意如果偶尔吹吹,还是挺能唬人的。但是牛皮吹的太过,很多逻辑的自相矛盾就出现了。如果陈克果真如同孟蜀所说的那么凉薄,为何这么多人跟着陈克走?郑文杰看到,已经有人意识到了这个深层的逻辑矛盾。但这些人以来没去过安徽根据地,二来若是这么直说,未免就直接驳了孟蜀的面子。但是原先热情的表情很快就变得冷淡下来。很明显对孟蜀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了。
刘永年就是已经开始恍然大悟的那批人中的一个,他完全不去看孟蜀,而是对着郑文杰说道:“郑兄,这次的事情咱们总得有个章程。大伙就等你来了一起商量。”
郑文杰对刘永年的表态很满意,若是众人不等自己就开始,那摆明了就不给自己面子。但是满意归满意,郑文杰到现在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利用陈克。北京和安徽相距的太远了,陈克创建的人民党又从不与北京联系,大家可以在北京自称大爷,也可以在北京大肆嘲笑陈克。一旦到了安徽陈克的地盘,别说郑文杰,就是胡言乱语的孟蜀也得俯首帖耳的听陈克吩咐。对于“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郑文杰清楚的很。
孟蜀果然很清楚这个道理,听刘永年问完,孟蜀立刻说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不用想着指望陈克。他遇到过不去的坎,自然会乖乖的求到咱们兄弟们门。”
对这样的观点,郑文杰心里头是有一顶的赞同的。陈克若是想靠北京的这帮兄弟,他早就该派人来联络了,根本不会这么久都不通消息。但是刘永年很明显不这么想,也不管孟蜀说什么,刘永年继续问郑文杰,“郑兄,你觉得陈克能赢过北洋军么?”
“他肯定赢不了。”郑文杰傲然说道。对于北洋军的实力,郑文杰很有信心。这可是用钱砸出来的一支军队,官兵的军饷,武器装备,平日里头的训练都是最好的。陈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
刘永年是户部的人,他其实也同意郑文杰的观点,“那陈克的事情肯定会被袁大人知晓。到时候北洋军前去安徽剿匪,陈克是在劫难逃了?”
“袁大人现在已经知道了陈克的事情,王士珍大人专门派人去过安徽,袁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郑文杰答道,“不过陈克这人运气实在是太好,或者说他拿捏时间未免拿捏的太好。现在这个时候,袁大人对付岑春煊都忙不过来,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对付陈克,安徽还是能逍遥一阵的。”
与会的好歹都是朝廷里头的中低级官僚,对于现在的局面也都有些了解。郑文杰的话一出,大家纷纷点头。郑文杰一直想成为这个“革命小组”的领军人物,见自己的话被大家认同,他立刻继续分析道:“陈克成亲的时候是袁大人帮他提的亲。现在岑春煊等人正千方百计的找袁大人的麻烦。除了说袁大人贪污腐化,以及结党营私的陈词滥调之外,其实岑春煊也拿不出什么别的说辞。但是陈克这件事若是被曾春煊知道,那可就是一个极大的把柄。在这件事根,袁大人本没有辩解的余地。只要给坐实了,袁大人就不得不请辞了。”
“那咱们应该帮谁?”刘永年问道。
郑文杰笑道:“宁帮袁大人,也绝对不能便宜了岑春煊。岑春煊这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若是把持了朝政,我们能有什么好下场么?而且袁大人与那些满人其实完全不是一路的,咱们兄弟不帮袁大人,也绝对不能此时在背后插刀。”
“岑春煊那人虽然沽名钓誉,但是也不至于是个伪君子?”刘永年还是有些不信。
郑文杰斩钉截铁的说道:“大伙若是不信,咱们就先等着看。看这岑春煊到底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他若是真的能不搞党争,而是单独拿出一套立宪的制度出来,那就算我郑文杰识人不明。瞎了眼。”
众人见郑文杰如此信誓旦旦,都是愕然。郑文杰其实对陈克的事情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当务之急却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克,而是如何趁现在的时机彻底树立起在“革命小组”内部的地位。既然已经决定有所作为,郑文杰也干脆破釜沉舟,“诸位兄弟,现在咱们先不去管陈克的事情,咱们先看这次党争的结果再说。以后大家每日一聚,把这党争的事情给理顺看透。我是觉得,这次党争,已经决定了朝廷的生死存亡。”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郑文杰所料。岑就任邮传部尚的当日,便口头参劾左侍郎朱宝奎。此时岑春煊颇得慈禧青睐,又有一群“清流”在后背支持。左侍郎朱宝奎随即被革职。岑春煊接着就直接攻击奕劻搞假立宪,贪黩成性,引用非人。
奕劻作为宗室重臣,庚子事变之后一直大权在握,慈禧对他也早就有很大不满。只是奕劻与袁世凯素为表里,北洋集团根深叶茂,一时无法轻易动手而已。岑春煊一弹劾奕劻,奕劻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不得不向慈禧提出请退。
“革命小组”各个衙门各个派系的人都有,大家汇集情报的效率反而比高层还快。在这些日子的回忆中,大家已经打听到慈禧甚至酝酿了开缺奕劻的计划;京津道又纷纷传言,将以春煊代世凯为直督。连袁世凯也悻悻然表示,“久有去志,甚愿大谋岑春煊或武进盛宣怀来代”。由此看来,以岑代袁绝非只是道听途说。
到现在为止,一场人事变动虽然有了极大的眉目,却还算是在正途。众人都知道郑文杰视岑春煊为伪君子。众人普遍认为郑文杰的看法并不正确。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令所有人对郑文杰刮目相看。
为配合岑春煊的进攻,5月7日,赵启霖便折指控段芝贵以12000金于天津买歌妓杨翠喜献之载振,又从天津商会王竹林措十万金作为奕劻的寿礼,因此而由一个道员跃升巡抚。慈禧见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撤去段芝贵的署黑龙江巡抚,命醇王载沣与大学士孙家鼐确查此案。“杨翠喜案”成为公众关注的热点,也成为北洋势力与清廉势力斗争的焦点。
这等送礼之事在朝廷的王公大臣里头司空见惯,“革命小组”里头不少人本以为岑春煊会通过夺取地位,颁布立宪法度的方法来夺取朝政的主导权。万万没想到曾春煊居然从一个歌妓身入手。众人立刻是大倒胃口。若是这等事也能当作借口,那朝廷里头最少得有一半官员丢了乌纱。对这等下三滥的做法,“革命小组”里头的会员们对岑春煊的看法立刻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郑文杰见自己的预言果然变成了现实,他在聚会中大声说道:“岑春煊素来就有清官之名,如果曾春煊借着自己的声望推行立宪,那不少人只怕就暂时中立了。若是岑春煊的目标只是奕劻与袁大人,扳倒了这两人之后,能够统合两派立宪势力。那他就赢定了。但是这个伪君子只是行党争之事,他自诩清流,居然用起了贪官们互相攻击的法子。他也不想想,奕劻与袁大人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用这法子能行么?就这一件事,岑春煊小人的真面目就暴露无遗。”
大家虽然对郑文杰的眼光很是佩服,不过现在岑春煊正是主动进攻的一方,又有慈禧的支持。不少人认为即便岑春煊是个伪君子,他也未必会输。
对大伙的看法,郑文杰是嗤之以鼻,“最后鹿死谁手我是不知道的,但是岑春煊绝对赢不了。朝廷里头可不都是清流或者贪官,若是让岑春煊开了这个口子,等他掌了权柄之后如法炮制。得有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大家往后看,这等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说完之后,郑文杰也不多言,坐下就开始抽烟。看着众人议论纷纷,郑文杰心里头盘算着自己的事情。几天前,他已经私下派了带了最新的朝廷内部变化的诸多情形前去安徽。派的人是郑文杰的堂弟,也是自家的心腹。这些朝廷里头最新变化虽然对于郑文杰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但是对于陈克来说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郑文杰甚至还写了一封信,里面大概论述了最近朝廷的党争局面对陈克的影响。
如果陈克只是一个普通的叛匪,这些东西的价值就非常有限了。如果陈克果然如同一年多前他自己说的那样,志在建立一个新中国。那么这些情报的价值在现在就是无价之宝。王思淼回北京之后,郑文杰已经几次和王思淼私下谈过。对陈克建立的根据地的地盘大小,兵力,财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郑文杰对陈克的举动有诸多不解,但是陈克搞出这么大的地盘,居然还能“籍籍无名”,这么一件事让郑文杰确信,陈克有着极强的控制能力。历史占据了半省之地的造反势力,哪一个不是轰传天下的?想让这种势力悄无声息,远比名动天下要难得多。郑文杰坚信,能做到这点的陈克的确是有真材实料的。
想说服“革命小组”达成统一的观点自然是极难,但是私下和陈克达成协议那就容易得多。郑文杰在别人有动作之前率先向陈克表达了善意,剩下的事情就看陈克怎么应对。
王思淼为人干练,这次去安徽见到了陈克,两人谈好了“情报交通线”。现在的情报交通线分为两路,或者说一路半,起点都是从北京出发,交通员坐火车南下,一路中途下车,走阜阳到凤台县。一路到终点汉阳,然后坐船走水路,顺长江而下,进巢湖,然后到合肥。
郑文杰自己知道以前得罪过陈克,若是腆着脸去陈克那里只是自讨苦吃。而通过“革命小组”收集情报,然后把这情报提供给陈克,郑文杰与陈克之间的关系就是平等合作。如果陈克以后真的能革命成功,郑文杰的这份功劳可是极大的。无论如何都能在革命的大潮里头自保。
看着眼前“革命小组”的同志们还在为朝政的事情争论不休,郑文杰心里头暗笑。但是脸的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了。
朝廷内正在进行大内斗的两派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内部出了这么一个心怀异志的小集团。斗争既然转入了袁世凯等人熟悉的范畴,袁世凯立刻发动了反击。
“杨翠喜案”案发后,载振急忙密潜天津,与袁世凯筹商弥合之计,袁当即派部下将杨翠喜接到天津。同时,又施展换人术,让他人冒领杨翠喜。并操纵天津等地的《大公报》和《顺天时报》,煞有介事地登出更正“杨翠喜案”的文章。
等到载沣、孙家鼐派员到天津查访时,一切都已安排停当。杨翠喜已变成天津盐商王益孙买的使女,并立有“字据”为证,商会总理王竹林也宣称,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借给段芝贵去送礼。一桩言之凿凿的“公案”居然查无实据。
负责查证此案的载沣少不更事,查究之责主要取决于孙家鼐。孙为老臣集团的重要人物,虽不满于北洋,但对清廉派也不感兴趣,他主要从一己利益出发来考虑这件事。刘体仁的《异辞录》对他当时的心态有切近地描写:孙深知“博舆论之欢欣鼓舞固自易易”,但顾虑到:一奕劻是亲王,即使开缺,如仍留京,遇年节吉日,仍蒙召见,很有可能“卷土重来”。二即便能打倒奕劻,袁世凯也未必能一块打倒,如打不倒,被反噬一口,更不合算。三“吾一言一动影响皇甚巨大”,孙原为帝党重臣,戊戌时曾受牵连,庚子后方得化解,一虑及此,“战战兢兢之不暇,岂敢稍涉疏忽”。在这种心境支配下,5月16日,载沣、孙家鼐以赵启霖所奏之事“毫无根据”覆奏,慈禧随即以“任意诬蔑”罪将赵启霖革职。如此一来,“杨翠喜案”隐彰不明。但奕劻父子究竞作贼心虚,只得舍车保帅,17日,载振辞职,奏请开去农工商部尚及一切差使,马得到批准。
言官本有“风闻言事”的特权,但赵启霖竟然因弹劾权贵而落职。一时舆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