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帛儿却觉得有些可惜,眼巴巴地看着山崖那边,先前就总有人说她年纪大了,又是女飐出身,怕是生不出孩子,才会对她诸般挑剔,隋畅虽然不曾要求过生儿育女之事,可她在抱着小人鱼的那刻,切切实实地被激发心中母性,还真有些想养个孩子了。
隋畅看在眼里,当即便说道:“绣娘若是喜欢孩子,等我们成亲后,去慈幼院抱养一个也好。”
他知道她的心结,能不能生,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原本做斥候就是拎着脑袋的活,他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家姓什么都不知道,昔日他连成亲娶妻都不敢想,生怕自己哪天出去就回不来,如今绣帛儿肯嫁给他,已是毕生的福分,孩子更是不敢强求,只要她喜欢的话,是不是亲生的根本不重要。
方靖远自觉被喂了一嘴狗粮,轻咳一声,说道:“你们成亲的日子定了吗?就先想着养娃,哼,还是先照顾好你们自己再说吧!”
两人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上司在,绣帛儿脸红了一下,伸手拧了隋畅的胳膊一把,隋畅疼得龇牙咧嘴,却连哼也不敢哼一声。
方靖远白了两人一眼,转身背对他们,着实被狗粮塞得堵心。
看来这隋畅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也是个妻管严。后人还说大宋礼教森严,对女子诸多约束,只怕这说法都是从明代开始,真正他见到的,有不少官宦人家都是女子当家,甚至连赵构当初登基,都是孟太后一手扶持。大宋好几朝太后临朝,虽未称制,却也没少干政,下面的官员里怕老婆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就连水浒之中都是孙二娘当家,而到了明代以至清代,越来越少见女子抛头露面,可锅都甩给了大宋,谁叫这会儿还有个活着的朱圣人呢。
方靖远不愿看那两人黏黏糊糊,一心望着岳璃进去的山洞,忽地听到脚下又传来“喔喔”叫声,低头一看,大白豚居然回来了,正焦急地朝他叫了几声,就朝山洞那边游去。
他心下一紧,莫不是山洞那边出了什么事?可没听到岳璃喊话,他也拿不定主意,便蹲下身试探地问大白豚,“里面出什么事了吗?你是不是想要带我过去?”
大白豚忽地蹿起来,竖着身子,大脑袋朝他拱了拱,他向前一扑,抱住它的头部,跟着一翻身,正正好骑在了它的背上,大白豚立刻欢呼一声,尾巴一摇就驮着他朝山洞那边游去。
隋畅瞪着眼说道:“这……这还不是成精了?!”
绣帛儿一巴掌拍过去,“你管它是不是成精,还不赶紧跟上,若是使君和岳将军有事,你我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两人的功夫虽然比不上岳璃,可一个女飐出身,一个是斥候队长,跳石头这等功夫还是有的,哪怕各自背着个背篓也不影响他们的身手,只是那些礁石到靠近山洞的地方越来越少,最近的一块足足有一丈多远,只能眼看着那条大白鱼驮着方靖远钻进山洞,两人在洞外面面相觑,只能等着。
方靖远跟着那条大鱼一进山洞,就闻到一股硫磺气味,寻思这地方果然与岛上的“火山池”相通,只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抱紧了大鱼滑溜溜的脑袋,以免被甩下去,就算会水也很危险。
大白豚在黑暗中却似乎毫无阻碍,带着他转了两个弯,就看到前面有亮光闪动,到得近前,竟是在石壁上的一处凹洞里发出的光亮,大白豚靠近后就停了下来,对着那处山洞叫了几声,里面也传来了小人鱼的回应,嗷嗷喔喔的,十分清亮,显然没出什么事,方靖远跟着跳进石洞,循着那光亮穿过外面狭窄的石道,忽地眼前一亮,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个足有百十平米的开阔岩洞,岳璃和小人鱼都在里面。
除了两人之外,洞中还有些石桌石椅似的摆设,而一角的石床上,躺着一“人”,小人鱼正趴在她身边,将绣帛儿给她那荷包桃酥塞进那人的嘴里,跟着啊啊呜呜地说个不停。
就算她一个字也说不清,也能看出,她是得了好吃的,想着这石洞里的人,才会让岳璃带她进来。
这隐藏在地下河中的石洞,想来就是她以前生活的地方,而石床上的人,才是她真正的亲人,大白鱼再通灵性,想要将一个婴儿养大,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岳璃半跪在石床前,扶着小人鱼,哪怕听到身后的动静也未曾回头。
方靖远只得自己上前问道:“你们这是找到了小家伙的亲人?她是不是病……”话未说完,他走到近前,终于借着岳璃手中火折子的光看清了石床上的人。
那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骨架。在这山洞中,随潮涨潮落,湿气不少,小人鱼又毫不知事,哪怕人已去世,她饿了跟着大白鱼去寻找食物,困了再回来陪着早已化为枯骨的母亲,对她而言,就算红颜变为骷髅,那依然是她唯一的亲人。
“啊啊!”小人鱼将荷包扯开,拿出里面的桃酥,像绣帛儿一样,塞进了骷髅的嘴里,哪怕桃酥碎了,她依然满意地叫了两声,回头望向岳璃,伸出了双手要抱抱。
岳璃心酸地将她抱起来,见她笑得开心,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靖远默然解下外袍,将石床上的尸骨尽数包了起来,“小家伙,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
小人鱼似乎明白他的用意,并未反对,在岳璃的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肩膀上,终于闭上眼睡了。
方靖远看了看这间石室,里面十分简陋,地上甚至还有些鱼骨和果核,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除却那尸骨身上的衣物和小人鱼身上的兜兜外,竟再没有半点属于“人”常用的物品,真不知她们母女是怎么活下来的。更不知在那个母亲去世后,小家伙这些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好在,现在他可以带她们一起离开。
大白豚还在洞外等着他们,出来后,方靖远才发现,原来石壁顶部还有不少垂落下来的石钟乳,岳璃正是借着飞索和这些石柱一路“飞”进来的,也亏她身手绝佳,才能带着个小娃找到如此隐蔽的山洞。
这次离开之后,或许以后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山洞,方靖远心怀感慨,西游记里的花果山水帘洞,是何等的浪漫奇幻,而现实里的这处山洞,却是一对母女挣扎求生的唯一依靠,若没有这里,只怕连这小人鱼都活不到现在。
待出洞之后,看到隋畅和绣帛儿,方靖远跟他们说了在山洞里的见闻,将那包尸骨交给了隋畅,一行人便上岸告别大白豚。
那大白豚显然也知道他们要离开,跟着在岸边随他们游了好远,直到他们上船之后,还追着依依不舍,看得绣帛儿都差点哭了,直到离开桃花岛远了,大白豚方才停下,看着大船离开时,还叫了许久。
方靖远叹道:“万物有灵,连一条鱼尚知感恩,尚知怜弱惜幼,抚育幼崽,桃源村的这些人,却是连禽兽都不如。”
等到了海州港,方靖远让隋畅将那些人押去府衙时,还安排绣帛儿将那些被掳的女子和其他妇孺带去抚孤院暂住,那边原本收留的都是流民中无家可归的妇孺,后来有些妇人找到了工作,自立门户或者嫁人就离开了,还留下不少空床,正好安置这些人。
桃源村的人为了避免被海州官府发现他们的真正勾当,来掳人时也大多找的是那些流民和贫家女,就算失踪也无人在意,眼下也不便声张,免得再给她们带来压力,方靖远叮嘱了绣帛儿之后,便和岳璃带着小人鱼回了府衙。
他并未让隋畅对外公布这些“犯人”是桃花岛的“隐士”,而直接说这些人是企图袭击他们的海盗,而小人鱼是被海盗劫掠的商船遗孤,如此一来,众人便只顾着去追查近年来失踪商船和相关人员信息,无人去在意桃花岛的事。
过了几日后,方靖远私下让人将陶大娘带进府衙,让她见了小人鱼之后,得知小人鱼果然与那“疯婆子”的容貌一模一样,而“疯婆子”失踪的时间,正好是六年前,算来那时应该已有身孕,他便愈发确定了心中猜测,额外赏了她五十两银子,足够他们母子在海州寻个村子安家落户之用。
陶大娘自是感激不尽,亦赌咒发誓绝不会将小人鱼母女的事告知其他人,更何况她也不知道那段时间除了侯村长之外,还有人“欺负”过那疯婆子,单看使君对此事的郑重态度,就下定决心将此事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再漏出半句。
毕竟,她这两日也从别人口中得知,如今在海州所属的村镇能落户便可分得田地,并可三年免税,五年半税,以海州的繁华,这些田地足够他们母子生活,安安稳稳的,总好过在海上拿命去拼。
至于桃花岛上的那些男子,方靖远让林推官大刑伺候了一番,也都如实招供,最后以劫掠商船,买卖人口,杀人弃尸等数罪并罚,当处死刑,然而因海州人力缺乏,先行押入山中石牢,处以极刑之后,再服终身苦役,至死方休。
这一番事尘埃落定,方靖远将那不知名的帝姬尸骨焚化后,骨灰暂时寄放在了海清寺的九层浮屠之中,如今海清寺也迎来了新主持,是正经得了朝廷任命的主持,原本是灵隐寺主持的师弟,因前番派来的僧人被他赶了回去,这才郑重地换了个“高僧”前来,却没想到方靖远压根没再为难人家,客客气气地就让人送去上任,与传闻中那个跋扈嚣张的海州制置使截然不同。
是了,那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被他撂回临安的大和尚回去之后,可是给他好生宣扬了一番,以至于这次赵昚的来信里,又对他好一番抱怨。
海州能赚钱是好事,可太赚钱了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朝中不少人盯上了这块肥肉,从以前有来无回的飞地,变成了日进斗金的黄金宝地,多得是人想要将他弹劾下去,取而代之,赵昚手里收到的弹劾奏章就已不下三位数,若不是他大力回护,只怕三司早就派人来海州“明察暗访”。
方靖远对此压根不在意,不招人妒是庸才,他既然已经注定要出头,就少不了被人说,赵昚若是连这都扛不住,那中兴大宋这副担子就更别想扛得起来。
而他在意的,是随信送来钦天监所选定的好日子。
从原本压根不曾想过娶妻之事,到与岳璃互通心意后,如今却毫无进展,一个住在府衙,一个在海州狸军营,整日忙不完的公务,稍有点闲暇时间,还要照顾小鱼娘。哦对了,他收养小人鱼后,给她起名玉娘,乳名本想叫小人鱼,可海州狸的狸娘们个个都叫她小鱼娘,叫得顺口了,她自己也应的顺口,如今成了海州狸的团宠,成日里跟着岳璃在军营玩得那叫一个开心,真仿佛是天生从军的胚子。
岳璃对她是悉心教导,比昔日教养自家弟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弟弟妹妹们都没有学武的天分,却没想到从大白豚那捡到的小人鱼有这方面的天赋,说不得以后能继承她的一身本领,倒也是个好事。
在小鱼娘身上用的心思多了,她单独跟方靖远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偏偏方博士刚刚开窍,结果真是才识情思,便害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恨不得早早定下婚期,将人娶回家来才好。
尤其是隋畅和绣帛儿的成亲之日,还特地请了他和魏胜去做父母高堂的位置。
绣帛儿和隋畅如今都无父母在侧,便请了这两位海州的父母官做主,魏胜原本就当隋畅是自家子侄一般,倒是毫无芥蒂,可方靖远看着两人拜堂时那眉来眼去的甜蜜,深深地觉得自己吃够了狗粮。
于是钦天监提供的良辰吉日里,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最近的一个,正好在腊月十八,在海州举行婚礼后,还可以借着回临安述职的机会,去岳府拜见下娘家人。
他自觉安排得十分妥当,便让人给徐州霍千钧那边送了喜帖去,请他到时候来吃喜酒,顺便别忘了贺礼。
然而尚未等到婚期到来,十月中的第一场大雪之后,冰封黄河之时,金国的大军就正式南下,兵分两路,沂州和徐州同时告急,求援信雪片一样朝海州和临安发去。
“这些该死的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是故意的吧!”
方靖远看着求援信和斥候送来的情报,狠狠地拍了拍桌子,“既然你们敢来,那我也不客气了,这次,一定让你们——一个都别想再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关河路绝
沂州在北宋时代属于京东东路, 而在金国治下,和海州、密州、登州、青州等同属于山东东路治下。
当初辛弃疾随耿京的天平军起义时,一度曾攻占整个山东东路和河北路, 可惜最终功亏一篑, 最终人逝云散, 数十万义军被击溃后,分散各地,其中最多的就在沂州一带,魏胜当时无法收容他们进海州,只能让他们先行在仓山结寨扎营, 后来辛弃疾和方靖远定计围攻徐州,打援沂州,一举攻克两州后, 辛弃疾就留守在沂州,升任沂州知府, 开始收拢昔日义军,经营此地。
沂州东南到海州二百余里, 西南至徐州三百五十里, 正好是面对金兵来袭的前营阵地。
方靖远从桃花岛让人开采出的火山石制出的第一批特制水泥, 就先供给沂州修城之用, 怕的就是冬日上冻后的敌军突袭。
果然, 最终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场大雪后,河水上冻,金兵也跟着来了。
辛弃疾身披铠甲,腰挎宝剑,站在城楼之上, 遥望着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的金国大军,眼中精光熠熠,按在剑柄的手一张一合之间,关节分明,青筋隐现。
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敌人越来越近了,他手中的千里眼,已经能看到最前排锁子马铁甲下翕张的鼻孔,喷出的热气和地上被践踏飞起的雪沫相撞,化作滚滚烟尘,犹如一条灰白色的巨蟒,翻滚着,咆哮着,向着沂州奔来。
“准备——开炮!——”
基础工业不足导致方靖远现在还造不出真正的大炮,但改良现有的投石机作为投石炮的难度并不高,尤其是霹雳炮,这种大号的掺料炮仗,杀伤力或许不算太高,但对付骑兵来说,正好对付他们的坐骑。所谓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骑兵的马一旦惊了乱了阵脚,原本的冲锋阵型被破坏后,杀人不成,自伤在行。
于是这一波低配“霹雳炮”落在金兵铁甲重骑兵身上时,他们起初还有些意外,这些圆球像是缩小版的蹴鞠,别说他们连人带马都批戴重甲,就算没顶盔掼甲,这东西也砸不死人啊!结果下一刻圆球就炸开来,里面夹带着的无数碎铁屑叮叮咚咚地打在他们的铁甲上,根本没造成多大伤害。
伤害性不大,惊吓程度倒是不小。
还不等这些吓了一跳的骑兵回过神,却发现他们的坐骑没跑出几步,就如同发了疯般乱跳了起来,非但原地起立,还跟其他的马对撞,完全不受控制地转圈乱撞,甚至还直接躺在地上打滚……
马上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掀翻了不少,还有人被压在马下,重骑加盔甲的压力,直接压断了腿,惨叫声和马嘶声混杂在一起,愈发混乱。
石律津是这支攻打沂州的前锋军都统,本属山东路招讨使,此番率山东路镇防军前来时,便得了上面的警示,早早让人都带着盾牌,防备宋人的床弩强击和投石炮,可没想到这第一轮打击来的不是弩箭也不是巨石,而是这些古古怪怪看似杀伤力不大的“炸弹”,原本以为是宋人估算错误,才会导致这东西无用,却没想到,他们算计的不是人,而是坐骑。
前锋营重甲骑兵一共两千人,这次排头阵的就占了一半,结果小觑了这玩意儿,现在一大半的战马都废了,还有近百人受伤,都是被自己的马给踩踏受伤,被这些重甲战马踩上一下,最轻都是伤筋动骨,被踩得呕血丢了性命的都有好几个。
他们这才发现,这些“炸弹”的碎屑虽然无法重伤人,却能穿过铠甲缝隙钻入马背上,稍一动作,刺入马皮,又痒又疼的感觉,便会让那些战马发疯,马一疯……骑兵变步兵,别说进攻了,先防备自己的战马反水不被踩死踢死才是真的。
“下马!后撤!不听话的马——杀了!”石律津冷酷地挥刀,率先斩下了一匹正发狂朝着他撞来的战马,马上的骑兵滚落在地,立刻爬起来,也挥刀朝旁边的疯马砍去,鲜血喷涌而出,一匹匹战马倒在血泊中,方才稳住了前方的阵脚。
“重甲营后撤,盾兵上前。”
重甲骑兵哪怕再心疼自己的战马,眼下也不得不放弃,原本如他们这样列阵冲锋,刀箭不入,直接冲到城下都无人能挡,可如今宋军采用的远程打击太过诡异,这些战马一旦受伤就很难恢复,反而成了负累,让他们不得不亲手了断昔日情同伙伴的坐骑,心痛之余,对沂州守军的恨意越发深重。
而后排拥上前的,是五千步兵推着的上万“盾兵”,这些盾兵大多是山东河北的农户和流民,在金兵南下时,一路击败俘虏的义军和强掳的流民,都成了他们的奴隶,平日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到攻城时,又被推上前做人肉盾牌。
沂州城里的守军,有一大半原本都是山东义军和流民,一看到这最熟悉不过的场景,都恨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
“辛府君,那是我们的人!”
“求府君设法救救他们啊!”
“胡说!休要扰乱军心,若是因为他们而丢了沂州,这十几万人的生死,你们可担当得起?”
辛弃疾无视身边人的争论,他在千里镜中看得最清楚不过,那些衣衫褴褛的奴隶,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女人,被铁链锁住双手,让身后的人推着前行,身上还压着重重的沙袋,若是让他们靠近,无需云梯,他们就会堆砌出血肉之路,让那些金兵踩着他们的尸骨冲上沂州城墙。
先前方靖远派人运来水泥修筑城墙时,他就曾说过金兵常用的战略,哪怕你有再坚固的城墙,面对这种情况时,又当如何?
早在以前的战斗中,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时,他就已经历过这样的考验,可方靖远还是未曾真正上过沙场的文臣,他能顶得住这种压力和负罪感吗?杀一人而救千百人,杀万人而守一城,十几万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间。
哪怕说起来再容易,真正亲眼看到这些人战战兢兢地被金兵驱赶着上前,一步步朝城墙走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咬破了嘴唇,感受到满口血腥味道,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近得几乎不用千里眼,站在城墙上都能听到他们的哭声,看到他们的模样。
辛弃疾尚在计算着他们靠近的距离,以及那些人肉“盾兵”身后真正敌军的射程,却忽然看到那些“盾兵”中乱了起来。
其中的一个老者忽地转身,用锁着双手的铁链套在身后金兵的头上,“城里都是我们的乡亲,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帮你们去杀自己人……”
他扑上去用牙咬住金兵的耳朵,金兵先是吓了一跳,立刻拔刀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将他推倒在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又连砍了他好几刀,骂道:“死老头你活腻了吧……”
老者早已断气,可血肉模糊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似乎死在金兵的刀下,就已完成了他的心愿。
正如他所说,哪怕死在金人的刀下,也不要去做他们的垫脚石,去害死自己人。
那金兵见他已死,骂骂咧咧了几句,正要跨过他的尸体继续前进,忽然旁边的一个奴隶朝他撞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而另一个奴隶也跟着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痛得他大叫一声,就被捡起刀的人一刀刺进了胸口。
后面的金兵跟着冲上来朝着这几人挥刀乱砍,又有更多的奴隶参与进来,一时间,队形大乱,再无寸进。
辛弃疾看得眼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喊道:“引雷!开城门,去救他们回来!”
“是!”城墙上的旗令兵竖起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两面三角旗,埋伏在城外地道隐蔽处的斥候见了,立刻点燃了火药引线,向后滚去,捂住自己的耳朵,整个头都埋进手臂里。
“轰!轰!轰!——”
随着几声巨响,一阵地动天摇,所有人都惊呆了,哪怕见识过宋军投石机和火炮的,也不曾听过或见过如此猛烈的爆炸声,那漫天飞扬的尘土和血肉,犹如人间地狱,就连石律津也费了好大劲才勒住被震得险些将他掀下马的坐骑。
“怎么回事?!宋人何时有如此厉害的火器?快探!前方战事如何?”
待尘土浓烟散去,所有人才看清,在那些“肉盾兵”身后不足百尺之地,裂开了一条深深的壕沟,宽逾一丈有余,长达数里,竟是将他们与后面的金兵生生隔离开来,而先前那些在身后逼迫着他们的金兵,不是被炸飞就是落入壕沟中,只有一小半跟他们一起被隔在一边,还是靠近沂州城门的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