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顾看那块已经种上两排柳树的地方,仿似毫不在意道:“没关系,若是活不了,就种上枫树,秋日里也会好看的很。”
“原来皇后喜欢的是枫树。”
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满院子还在晨起清扫的宫人们一时来不及转过身来便齐齐躬身行礼。
她依旧还是一身太监的装扮,头发高高束起,用寻常的白玉簪子挽了,整个人简单清爽地站在那里。不惊不乱地随宫人一起躬身,“皇上万岁——”
他已经从院子中央走到了她跟前,她低眉顺眼,只觉得眼前光亮被一下子挡去了许多。他挑挑眉,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皇后这般装束——”他颔首,“看来皇后的身体已经大好了,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她愈加低了低身子,“臣妾谢陛下念怀——臣妾殿前失仪,还请皇上降罪。”她说着后退几步,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跪下。
他冷哼一声,探身到她跟前,伸出食指勾起她小小的下颚。他的手指微凉,触在肌肤上像蝶翼扑打一般轻,却令她下意识抬起脸来看他。他的眸子里愈加多了些阴戾,君王的气息在他年轻的脸上已经浓重地展现出来,看不到一丝温情,完完全全,是一个冷漠的与她不再有半点关系的君王。
“今儿是初一,朕来这里,不是为了问罪皇后的。”
他的手指突地松开,偏脸朝那片柳树看去,皱皱眉:“朕也不喜欢柳树。”说着已经迈步朝花圃走去,柳树细弱,又是刚刚种下,他一使劲,离得最近的一棵已经被推倒。“给皇后种上枫树,”他转身命道,眼神落在她身上,“朕希望秋日的时候,皇后看的欣喜。”
已经有宫人慌忙地上前去挖树,她又复低下头去,“臣妾谢皇上恩典。”
宫人已经将柳树全部挖走,原先的地面上又是空荡荡一片,空留被翻出的泥土狼藉一片。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满意的神情,回头掸一掸手心,拂袖自顾朝殿中走去。
“皇后喜欢这样穿,就且这样吧。”
他在她身后悠然道。她已经走到帷幔后的身影停了一停,转过身走回殿中。他似笑非笑:“皇后还真是喜欢这般?无妨。”
她立在殿中也不抬头,只静静在那不发一语。听他又道:“不过待会你要换上朝服,与朕一起前去天坛。”
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他淡淡道:“方才朕也说,今儿是初一。皇后身体既然休养的好了,就且与朕一起去吧。”
她眼睛沉静地看他,“皇上是要去祈福吗?”
他的脸色突地变了变,带着一种探究地看她,“皇后还是如往常一般聪慧——怎么皇后这般神情是不愿意么?”
“是。”她答得云淡风轻,却又斩钉截铁。空荡的大殿中央静的能听见屋外的鸟鸣声,他眉心一跳,冷下脸来,“为什么?”
“臣妾一介女子,上无神灵庇佑,下无德无能。不敢以为一己之身,能在天坛祈得福祉。皇上有什么事情,还是直接与臣妾说吧。”她不卑不亢地抬眼看他,眉眼间再也没有从前一贯刻意掩饰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宁静。
他突地觉得眼角都在跳动,手不自主地在座椅扶手上摩挲着,“皇后都知道了些什么?”
“大薛子民是皇上的子民,皇上关心爱护他们,臣妾也不例外。父皇与皇祖母在时,臣妾有协理朝政之权,因此有关朝政,臣妾一刻不敢忘怀。”
“大胆!”他腾地应声而起,眼睛扫过她的太监宫装,恍然大悟,手不自主伸出去指向她,“你竟敢换了太监的衣服,私自出东宫,窃听朝政!”
“陛下若想臣妾只是随陛下前去天坛祈福,那臣妾愿意领罪,以后大薛朝政,永不再问。”她回到,“只是先皇挣得薛山不易,臣妾不想大薛基业不稳,更不想陛下成为大薛的千古罪人。”
他额头的青筋几乎迸裂出来,一张脸青的发紫,“皇后休得妄言!”
她上前几步,突地恭恭敬敬跪下,“薛山子民是皇上的,臣妾不敢觊觎一丝一毫。只请陛下以先祖母之意愿,好好料理这大薛薛山,以求薛山万世。臣妾愿此生,生死以随!”
他只觉得有冷汗从后背渗出来,这些日子的帝王生涯,从未曾让他这般大失分寸过。可是这终究是关系到他的薛山,他的王位。
长阶上汉白玉的盘龙云纹庄严肃穆,两旁的石狮睁着狰狞的双眼在死死盯住他,盯住他的每一个步伐。
这条路走的这样艰辛而漫长,可是终究还是要到这一步。有些事情总是不可能永远被掩盖,有些人也总是不可能不会改变。他的君王之路才刚刚开始,便已经这般惊险。
她在大殿中跪的凛然决绝,有一瞬间真的令他怀疑过自己。而她明明,已经知道一切了。
这样的真相足以令整个王朝颠覆。
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大约是五六岁时,从母后的眼神里隐隐约约猜想到的罢。
她看他总是疏疏离离,父皇也不愿意让自己常去拜见她,只说她身体不好。人们都说他是大薛朝唯一的皇子,是未来的君王,可是他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好。他平时连自己的母亲都见不到,见父亲时也向来是君臣之礼。只有宁德宫的皇祖母会对他好一些,她平时很慈爱,可是对他也同样要求的及其严格。
他自记事起便被送到聚贤堂读书,国之兴亡,治国之道,帝王之术。一次太傅在给他讲《大薛律》,读到:“子女不善为父母,使其损伤者,着笞刑。”他忍不住问道,“子女不孝顺父母,也是触犯刑法的么?”
太傅捋了捋长到胸前的胡须,“生为人者,当以孝为先,此乃天道。
他第一次在聚贤堂下课后主动去皇后的寝宫。栖凤宫他一点也不熟悉,冒冒失失的在前院中乱了方向,正巧看见永安公主出来,她满脸不屑地看他:“你来做什么?”他一时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行礼作揖,“皇长姐。”他说,“我……我来拜见母后……”
“永昌调皮不肯吃饭,母后现在正在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