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磊生气吗?他不生气,是恐慌,比之前更深的恐慌。
当初把穆芙送去老宅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闺女一辈子枯耗老宅、侍奉什么劳什子的祖宗,他是想着等过几年,风声过了,京师这边都已经忘了这茬儿了,然后再悄默声地把穆芙接回来,即便有人质疑,难道就不兴穆芙修得个心底澄澈、蕙质兰心?说不定就是因着有了这几年的静心修德,穆芙还能捞得一个贤良淑惠的名声呢。
说起来,穆磊还真的是一门儿心思地为了穆芙考虑。
他知道那是权宜之计,就像他一直也以为将自己判为流刑、发配岭南也是权宜之计一样,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等风声过了,他这个穆府二爷自然还有回京继续过富贵荣华的日子,可是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从来都不是布局人,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权宜之计!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在自说自话!
从头到尾,原来这所谓的权宜之计都掌控在别人手里,而这别人便就是眼前的这个稚气尚未退尽的、十多岁的少女!
这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穆磊甚至觉得,被穆葭的那双眼睛这么盯着的感觉,简直被那充斥着鲜血的噩梦环绕还要来的可怕得多。
“葭儿怕二叔生气,更是不敢违背了二叔的当众承诺,可是二婶又实在可怜,没有二妹妹在跟前照顾,只怕二婶的日子煎熬啊,所以葭儿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葭儿让人接了二妹妹回京,许二妹妹床前尽孝,这样一来,二婶就能安享天伦、踏踏实实养病了,同时让二妹妹继续在穆府静心修德,侍奉祖宗,终归咱们穆府不是也有家祠的吗?让二妹妹在京师修德也是一样,而且有了咱们长房照拂着,自是不会让二妹妹此生受半点儿委屈,说不定比起那起子嫁做人妇、花上大半辈子的时间在后宅厮杀的贵女,二妹妹日子还能更顺当些呢。”
穆葭又继续道,声音还是一样的轻快,笑着看着穆磊,眼神中竟然还带着点儿晚辈对长辈的撒娇讨好:“二叔,您说葭儿的这个点子好不好?”
“你……你小小年纪,怎得如此恨毒?”穆磊手指颤颤指向穆葭,可是他的胳膊却撑不起沉重的手镣,随即又耷拉了下去,发出一阵泠泠之声,似是牙齿打颤特有的声响,甫一入耳,便就引得浑身毛骨悚然,“芙儿、芙儿她是你妹妹啊!”
“葭儿狠毒?二叔这话什么意思?葭儿是真不懂了,葭儿行事可都是依照二叔您的意思啊,是您说的二婶得了失心疯,二妹妹的命运也是您这个做爹爹的一锤定音啊,葭儿可有违背二叔的地方吗?”穆葭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唇,然后淡淡道,“所以,二叔与其说葭儿狠毒,倒不如直接说自己狠毒。”
“你!”穆磊又气又恨,却愣是找不出一句可以为自己辩解的话,一时间闹了个脸红脖子粗,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憋的,顿了顿,他好不容易咽下喉头的怒吼,屈辱地放低了姿态,对穆葭道,“葭儿,你听二叔说,二叔……二叔一直都是个最没脑子的,做事儿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从前对你们兄妹,可能有怠慢之处,你生气也是应该,只是……只是葭儿,你看二叔如今都这般模样了,二房又落得那般境地,你也该出气了吧?二叔……二叔不求你原谅,但求你高抬贵手,别太为难二房了。”
穆葭闻言,忍不住笑了,似是听到了个了不得的笑话,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停下来,看着穆磊不安又窘迫的脸,穆葭笑着摆摆手,道:“二叔,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啊?葭儿都糊涂了,咱们先不说二叔是不是个没脑子的,咱们先说二叔求葭儿高抬贵手,二叔,这话从何说起?二叔变成如今这幅模样,还有二房落得这般境地,跟葭儿可有什么关系?怎么听着二叔的口气,倒似是葭儿一手陷害的呢?二叔实在是高看葭儿了。”
“既然二叔跟二房的遭遇都跟葭儿无关,又何来二叔求葭儿高抬贵手、别太为难二房这么一说呢?”穆葭嗤笑道,“二叔,你这一通胡言乱语,倒还真似是个没脑子的。”
穆磊被她一阵抢白,顿时气得发狂:“跟你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最清楚!少在老子面前说这起子有的没的!嘴上说着不管自己的事儿,难道就真是一朵白莲花了?你当旁人都是睁眼瞎子吗?!”
“噗嗤!”
穆葭再次没忍住,又大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得更加厉害,都前仰后合,甚至眼泪都笑出来了,最后在穆磊小刀似的目光中,穆葭一边取出帕子拭泪,一边不住喘息道:“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再笑了,肚子都抽筋了,可是……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二叔,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竟还有这么好笑的一面?哈哈哈!”
穆磊的脸彻底成了黑锅底,他不知穆葭为什么一直笑个不停,但是他知道穆葭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不屑、嫌弃、厌恶,或许还有着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恨意。
这种强烈的恨意到底来源于哪里?什么时候?穆磊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诚然他没少打穆葭的主意,但是却也从来没有算计过穆葭的性命,他也不觉得穆葭真有能够事事皆洞悉的能耐,所以他实在纳闷儿,穆葭为何会这般恨他。
他看不懂穆葭,即便此时此刻,她就坐在自己对面、不过三尺的地方。
实在是笑得难受,穆葭捂着肚子,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停下来,还带笑的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对面一脸阴沉的男人,笑吟吟地道:“白莲花?呵呵,二叔给二妹妹三妹妹取名,一个取芙,一个名蓉,说起来两位妹妹才是正儿八经的白莲花呢,葭儿可不敢夺人所爱,没得让两位妹妹知道了要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