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和赵胤对视一眼,只是微笑。
陈岚却是顾不得平素的端庄了,笑容几乎快要裂到耳根去。
“乖,乖。苌言最可爱,外祖母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就回头找侍女过来小蛮,要拿礼物给小姑娘,那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让时雍瞧得有些好笑。
“娘,不急,我们进屋再说话。天寒地冻的,都挤在这里做甚?”
说着她便扶了陈岚上软辇,陈岚执意不肯,最后还是拗不过时雍,由着他们陪着,乘了软轿去昭明殿。
一路上,苌言由赵胤抱着,那小嘴是巴巴的,说起话来像个小大人一般。
“外祖母,他们都说你是公主,公主是做什么的呀?手底下管几个人呀?”
“外祖母,你是不是坐大船来的锦城?”
“外祖母,京师有锦城这么大吗?”
“外祖母,你是不是不走了?”
“以后外祖母就留在锦城府陪苌言好不好?”
童年无忌,有些话陈岚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幸得有时雍,对付这个刁钻滑头的小姑娘,她自有一套,母女两个边走边说话,直到昭明殿。
殿前台阶下,几个人一条狗站在风雪中。
大黑蹲坐在一个小男孩的旁边,小男孩约摸五六岁的模样,乍一看与苌言有几分相似,可仔细观察,气质却大为不同,这孩子模样更为凛冽一些,衣冠周正、双唇微抿,小小年纪眼神却极为锐利,与苌言的机灵鬼模样很是不同。
但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是赵胤的孩子。
关于两个孩子都长得像赵胤的问题,时雍只能佩服某人的基因强大。见母亲眼巴巴地看着,微微一笑。
“娘,他是临川。”
赵临川看着软辇落下,端端正正地拱手弯腰,朝陈岚施礼。
“外孙临川见过外祖母,问外祖母金安。”
“乖。瞧这孩子,长得多好看啊。”
陈岚走近,慈爱地看着临川的模样,欣喜地笑。
“这孩子,像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这连续两个“一模一样”让时雍有些幽怨,她瞥了赵胤一眼,嘴巴瘪了瘪。明明是合资产品,她还是主力生产者,愣生生搞成了像是独家所有。
她很不满。
赵胤放下怀里的苌言,腾出一只手揽住时雍的肩膀,看向风雪中摇着尾巴的大黑。
“你怎么也出来了?听到动静了?嗯?”
这话成功转移了时雍的注意力。
陈岚在临川的陪同上,正往昭明殿暖阁里去,时雍却停了下来,弯腰揽住大黑,拍了拍它身上的雪花。
“天这么冷,不是不许你出来么?又不听话。”
大黑摇了摇尾巴,用脑袋在她的腿上轻轻地蹭,动作再不是以前那般激烈和激动,而是有种慢条斯理的懒怠。
陈岚回过头来,看着时雍和大黑。
“还是那只狗吗?”
时雍抬头,嗯一声,低头用脸在大黑的脑袋上贴了贴。
“还是它——”
陈岚看着眼前的大黑,想着它记忆里的模样,莫名有些伤感,“它跟我一样,也是个老家伙了。”
时雍摸了摸大黑,笑道:“它可不喜欢人家说它老。对不对啊?崽,咱壮着呢。姥姥也不老,年轻漂亮着呢。”
大黑回应地摇了摇尾巴。
时雍微微一笑,“走,屋里去烤火。”
算一算,大黑今年有十一岁了。
在狗类里已是高龄。
不论时雍如何精心地伺养它,仍是敌不过岁月的侵浊。他的身姿不再像以前那样矫健,嗅觉也不若青壮时灵敏,耳力在退化,眼神也不太好,这两年,连腿脚都渐渐不便了,走路需得慢慢悠悠,有了迟暮的老态。
为了让大黑过得舒服,时雍专门派了两个人照顾它的日常,自己也盯着,看着,有时候心里会时不时地害怕。
尤其是大黑偎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的时候,她有一次甚至怀疑大黑已经去了,那种哀痛的感觉就会铺天盖地袭过来,潮水般淹过她。
她甚至做过好几次大黑离开的噩梦,再后来,就不敢想了。
第887章 家常
时雍怕冻得很,锦城的冬天十分阴冷,暖阁里的地龙烧得热烘烘的,苌言牵着陈岚进去,安置外祖母坐下,又给外祖母拿了软垫靠在腰上,不停地逗她高兴。
女儿都是小棉袄。
陈岚看着苌言和临川,心里头那缺失的一角,突然就被填平了。
她没有看到阿拾长成小姑娘的模样,苌言这般让她心里有了具象。
一家人说话的工夫,一箱箱从京师带来的行李抬了进来。
陈岚将苌言抱在膝上坐好,舍不得撒手,笑着道:
“这些全是陛下的赏赐,还有你姨母为两个孩子准备的。从临川和苌言出生那个冬天,我和你姨母,每年都为孩子准备小衣裳,小鞋子,小袜子,小被子,也不知是合身还是不合身,就各尺码都做一些,只是路途遥远,听说锦城的气候又古怪,每每送到地方,怕是都要过季了,孩子也长大了,怕会穿不让。这些,是年头上备下的,原是要差人捎来,我却起了心念,想自己来看看……”
时雍道:“姨母有心了,这些年,姨母还好吗?”
陈岚笑道:“你们离开后,她便搬回了天寿山井庐,仍是何姑姑陪着,这些年写了好多话本,这次我来锦城,给我装了满满一箱呢,说是让你一定要读一读,还要给她写些什么……读后的想法,再让我带回去。”
时雍忍俊不禁。
“姨母这个爱好,倒是与旁人不同。”
这时春秀上了热茶来,陈岚捧着喝了一口,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
“她呀,打小就与旁人不同的。”
天底下,有几个长公主呢?
大晏朝唯一一个被永禄爷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宝音自小的宠爱自是不必说的。
“姨母身子可还好?”
“还好还好,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里仍坚持走路习武,看上去比娘还年轻许多。扶舟也是个孝顺孩子,隔三岔五来井庐陪她说话,或带她四下里走走,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往天寿山送,人家都说,亲儿子也不外如此了。”
听到白马扶舟的名字,时雍心里闪过一抹异样。
六年来,邪君没有半分异动。
白马扶舟也是只字都无。
时雍只是偶尔会从赵胤的公文上,字体行间看到东厂的影子和厂督的名字,但井庐一别,就再也没有联系,偶尔回想当初,她竟古怪地发现,一个多年未见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居然在心里栩栩如生……
明明没有那么好的关系,明明从来不曾刻意想起。
但说忘,却是怎么都忘不了,白马扶舟的名字每每跳入脑海,那个一手执长笛,一手捏酒壶,白衣飘飘而下的身形就出现在脑海。
六年了。
看来他们对白马扶舟的怀疑,可以放下了——
一个人能伪装一年半载,却没有人能长长久久地伪装下去。
如今想来,就只有一个解释——白马扶舟说的都是真的。邪君与他同体双魂,他以死亡的方式压制住了邪君。只是她想不明白,邪君是魂飞魄散了,还是有了新的宿主?
若是后者……
时雍想到这里,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阿拾?”
“你在想什么?”
听到陈岚的声音,时雍从拉回神思,笑了笑,“都怪女儿不孝……走得这样的远,没有办法像白马扶舟对姨母那般陪伴在母亲跟前,照顾晨昏……”
陈岚愣了愣,随即失笑,“娘是在说,这次来锦城,除了看看你们一家四口,还想了却一桩夙愿……”
说到这里,陈岚的表情沉重了几分,幽幽一叹,“爹娘战死通宁远,我一直想去看看。小时候,先帝和先皇后说我年幼,不忍我奔波,后来又……几番蹉跎,不得机会。如今娘都这把岁数了,你都这么大了,又有了临川和苌言,我便寻思,这次过来,顺便带你们去祭拜一下……”
原来是说的这个。
时雍为自己的失神而抱歉,拉住陈岚的手。
“好。我带着临川和苌言陪娘一道去。只是,这年节上,天寒地冻的,多有不便,娘再稍等些日子……”她看着赵胤道:“等王爷安排好,我们再启程。”
锦城府离通宁卫,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程,而且通宁远不属于锦城王的封地范围,那边又是其他族人杂居之处,虽有通宁宣抚司辖制,但实际情况与其他府治多有不同,地方上的实权,大多仍在土司的手中,与朝廷的关系虽是从属,却极为敏感。
要去这一趟,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陈岚不是不省事的人,这些年她虽然没有去祭扫,但对这边的事情却不是全然无知,闻言,连连点头。
“不急,不急。以你们方便为要,实在不成的话……想来父母也会原谅我们这些不孝子孙了。”
赵胤道:“没有什么不便,过完年,小婿就去安排,岳母这一路舟车劳顿,先安置下来休养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咱们就出发。”
陈岚看他说得平静,整颗心就放了下来。
看看他,又看看时雍,连声道好。
时雍也抿着嘴笑,“这下母亲可要放心了,王爷应下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
赵胤淡淡扫她一眼,时雍冲他做个怪脸。
这小动作叫苌言看到了,小丫头兴奋起来。
“爹娘羞羞……大人还做鬼脸。”
“噗,这丫头……”
母女两个絮絮叨着家常,苌言时不时俏皮搞怪。
赵胤陪坐在旁,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地听着。大儿子临川同他如出一辙,坐在父亲的旁边,肩背挺直,仪态端正,那规规矩矩的模样,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赵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