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鸡、烤羊肉、炖羊肉,羊肉馅饼,厚土生春糕。
还有一壶温热的好酒,星星点点的烛火,温热的炭炉,瞬间就从风雪漫天的战场回到了享受生活。
这不算庆功宴,只是一次便饭。因为郡王难以行走,现在大军暂时停留在金明寨中。等明日清晨再回到延州城内。西夏人绝不敢去而复返。
在郡王洗白白换衣服的时候,章经略还抽空写了一封军报,交由驿站以最快速度送到京城。
把所有令人惊诧的、匪夷所思的好消息都禀告官家。
林玄礼捏着鸡腿,吃的满嘴油汪汪:“好吃!这酒也好,有宫中的滋味。还有这糕点,哎,我忽然想家了。”
“这正是官家所赐的美酒。以慰郡王思乡之苦。”章楶平静的喝着茶,也没法给他讲,为了援救一个金明寨,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危险,得不偿失。敌人数倍于自己时,不能出城对战,外地援兵来驰援金明寨时,敌人反倒是做好了准备,又在城下以逸待劳。不是说直接放弃金明寨,而是以十几万军队被击溃的可能,去救一个小城寨里的两千多人,谁也没法下这个决定。
如果每次都有援军,那西夏军、辽军打我们更容易了,只要围困住一个小城寨,然后做好准备,等着各地援军长途奔袭么?
又很难解释清楚,不打无准备的仗是什么意思。有备而来对仓促应战,以逸待劳对长途奔袭,四十万军队对十几万军队,不论怎么看都是后者必输无疑。
这次能赢,是运气,是天佑。也是西夏人没想到大宋会有援军来救一个小寨子,而西夏也不是以逸待劳,更因为一炮炸死了西夏主帅,让四十万大军军心涣散,无人组织大局。
以上这些情报都没有获取!老夫什么情报都没有得到!就是带人来赌命的!
来的时候设想过,最差也最合理的局面可能是金明寨已经被攻破,郡王身首异处,西夏人以逸待劳。
没想到,上天保佑,赵玄朗保佑,这惹是生非的郡王也有平事的本事。
在真正战争上,还是不要靠天佑,要靠具备充分的获胜条件才好。
但是这话现在没法讲,十一郎春风满面,少年人未经事事蹉跎,还有点天真。
方才副将问他可曾在战场上丢失什么珍宝,郡王只问跟着他冲杀时阵亡的五名将士……他真把士兵视若珍宝么?唉。慈不掌兵,幸好郡王也没有掌兵的机会。
林玄礼慢悠悠的吃了九分饱,打着饱嗝,又吃了个橘子留缝:“经略使,给我讲讲您是如何调兵用兵的,好不好?”
章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兵少,士气又不足。只好勉强为之。
初十日,西夏兵突袭延州城,战报紧急发往京城。
十一日,凤翔府收到消息,寒冬时节本该坚壁清野,冻走敌人,奈何郡王在此不敢延误,只好一封急奏发往京城,请官家、枢密院准许我等出战迎敌。因为信息未明,只能令各军打点行囊准备干粮,做好拔营的准备,不敢擅动。
十五日收到圣谕准许出击西夏军。此时吕经略也已经知道郡王身陷此地,愿出三万兵马驰援。秦凤路有十几万军队,不能倾巢而出,还留了几万以备不时之需。
老夫亲率十二万大军,其中六万骑兵先行,六万步兵殿后,于十六日清晨出兵,又遣折家军出兵一万埋伏在卧牛沟等待西夏撤军时,发动突袭。至今日下午急行赶到,十八日夜里,总算是大功告成。”
他留了点时间给郡王思考,继续有滋有味的喝茶。
只有骑兵才能三天就赶到这里,路上还能休息好有力气打仗。
凡事被偷袭,如果是行军向前时被偷袭,那就会激发斗志。撤退时被偷袭,就军心不稳,无心恋战。
林玄礼捋了捋思路,凝重的拜谢:“多谢。”
虽然是六哥的命令,但全靠他提前做好准备,指挥得当。
把六万骑兵用的像是十几万人那么多。等一下……你到底带了多少人啊?
“此乃官家圣恩浩荡,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章楶简单明了的开始思想教育,从‘你六哥是好皇帝、好哥哥’、‘长兄如父、他爱你如爱儿子,你爱他应该如爱君父一样’、‘虽然你赢了,但是你这么做对么?’、‘输赢和对错,哪一个更重要呢’、‘就算不考虑官家这些年不容易,你也该想到自己离家出走后家人有多难过’、‘宫外很危险’。
说的都是好话,句句都说到人心缝里,郡王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连连点头。感觉很对不起六哥,回京之后陪他睡觉。
章楶见好就收:“等官家见到最心疼的弟弟带着战利品回去,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十一郎,我私下里问一句,你突然来到边关,似乎有目的,难道是算准了金明寨有此一难吗?”
听说你有一个能掐会算的朋友?这对于郡王来说,也不是应该结交的朋友,正如你不应该认识我。
林玄礼一惊:[其实我来的时候也没什么明确计划,刚来的前两天想的是暗杀卢都虞侯。现在都忘了这丫是谁。]
[章楶怎么会这么问,难道我异于常人的智慧终于引起他怀疑了?]
“哪有这样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人呐。我只是……觉得西夏比辽国弱一点。”
章楶对于他有这种错觉不感觉意外,一直以来人们都觉得辽人凶恶,不似人形,实际上辽人比西夏更汉化,更酸文假醋一点,最近几十年因为辽主不行,官员的腐败和傲慢懒惰,日渐衰落。也没跟郡王说这些,以免他一听‘哦豁,辽人不行,冲啊!’那就完了。
林玄礼挠挠头,头皮屑有点多还没洗:“六哥很生气吗?”
章楶回答的滴水不漏:“官家的喜怒,焉能为人所知。”
“朝中大概有很多人在弹劾我吧。”
“文武互相不结交,我实在是不知道。苏通判应该知道一些。”
“西夏这次的主帅是谁?我把人头带回去,六哥问我是谁,我要是不知道,有欺世盗名之嫌。”
章楶对这个是真不知道,收缴帅旗,认了认旗帜上的西夏文,才知道领兵的是梁太后的亲戚:“事出仓促,倘若我知道这主帅是谁,岂不早就知道他们要发兵?西夏的国书中会细写此事。”
所有试图套话和试图请他帮忙出主意的提问都被挡了回去,只好早睡。
睡饱了一觉,把肚兜和腰带里缝着的钱都拆出来,金子自己留下,银子都分赠给一起战斗过的小伙伴,他们也刚起床,就算是林都头,老苗,小路,秦五秦六这几个人,见了郡王都磕磕巴巴的难以置信,又担心以前和他打架会被算账。其他人更是瞬间变哑巴。
“老苗,这个是给你的,你救了我两次。等回京再为你表功,你先拿去买酒喝,算我请你的。”
老苗双手接过金币,想跪下磕头谢恩又不适应给他磕头。
“行了行了,别局促了,去吃早饭去吧。你们至于的么?见了经略相公也没这样。”
林都头擦着冷汗,心说那是因为我们没和经略相公摔跤,也没和他蹴鞠,更没哄抢他的点心肉脯。以往把你当军中的小兄弟,结果,除了官家谁敢把你当兄弟啊!有些行为细想起来,是冒犯了。谁能不怕。
林玄礼只觉得索然无味。
小红屁股中了两箭,幸好有马甲(马穿的铠甲)阻挡了一下,没入体内不深。
吭吭唧唧,委委屈屈,大眼睛眨巴眨巴都要流泪了。不知道出来干什么,吃的草料粗,豆子和糙米少的多了,现在也没有鲜甜的萝卜。翘臀还很痛。
军医和兽医尽力诊治,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马的屁股大,肉厚,扛得住。
林玄礼打算上城头巡视,就在西城城门楼遇到了章楶。
经略相公须发染着薄霜,眯着眼睛,凝视着发现断裂帅旗、西夏主帅尸体的地方,手轻轻拍着垛口。“真远啊,这可真远。”昨天让郡王睡下之后他可没睡,中老年人睡眠少,又和将领们一起,把工匠和工匠的小徒弟、一起盘问了半夜。
不仅清晰的调查出郡王研究火器的设计变化、灵感来源、物资物料,还确定了,这八个人都得拉回去,关起来,整个金明寨里的人都得调动,决不能让西夏人接触到他们,打听到如何制作那么远的火箭,技术必须保密。
敌人会抄袭自己的武器、战术。在城头上用这样的火箭轰城下,固然爽快,倘若西夏人通过抓工匠学会了这一招,到时候再来攻城时,一排火箭在二百米外攻击大宋城池,那真是无计可施。
种建中活了四十五岁,三十岁之前都在京城安安稳稳的做班直,实在没想到,当年在帝陵中拉着自己玩耍的顽童,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十几年时光,真是沧海桑田。
林玄礼傻乐着点头:“人都走了,看着可真远。嘿嘿。这次杀了多少西夏人?”
“一共一万零五百六十三具尸体。”
“这么少??”林玄礼震惊了:“我以为将近两万。”
“有些尸体被西夏人带走了,还有一些没彻底死,跟着上马跑了。”章楶笑道:“两千余人,守城三日,能杀敌一万零五百,郡王还嫌少么?”
林玄礼摸摸下巴:“我一个人起码射死了几百名敌人,带队出城冲杀时,也能杀一千多。唔,这还真是不错。”平均每个人杀了好几个西夏人,也行吧。也是,如果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西夏人又怎么敢不断上前进攻。
心心念念的京观终究没堆成,怕西夏模仿,这一点说得对。
有很多东西必须控制住发明,正是因为怕敌人模仿。
全世界各国在山寨他国新鲜发明上都挺有一套的,尤其是现在的科技水平。
换了一匹马,让小红好好养伤,离开金明寨向延州进发时,士兵们正在拿大铁钩子,捞护城河里西夏军的尸体,以及掉进去的泥土、弹壳、头盔、刀剑、碎片之类的东西,顺便捞上来不少鱼。
延州知州出城十里迎候。
相距不过十七里地,只走了七里地,就看到一群人在路边的十里长亭中迎候,一个个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一个最显眼的胖子,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妇女一样,带着兜帽,揣着手,来回踱步,兜帽下露出一把大胡子。
林玄礼大喜,翻身下马,叫到:“东坡先生!这西北的美食,滋味如何?”
苏东坡闷声闷气的笑:“哈哈哈哈十一郎忘了,我就是西北人!今日能重回故土,仰仗你淘气。”
“哎呀,连你也说我淘气。”
又引荐延州知州上前,互相见礼。
地方官员数十人,纷纷上前礼敬郡王,一个个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
林玄礼笑眯眯的说:“我来延州城买过数次东西,百姓们安居乐业,生意公平,诸君治理有方啊。我一个小小的郡王,年少德薄,担不起诸位劳师动众的迎接,快快一起上马,回城去,暖暖和和的说话。”别耽误我见小豪猪。
知州硬是凑过来和郡王并驾齐驱,聊了十里路。
林玄礼脸上渐渐浮现出微笑:[我本来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他实在是太会夸我了!他夸我是战神!有名将之风!不愧是从武庙求学的武监学生!有我是大宋之幸这个观点我太赞同了!还四六句的写了一篇骈文,赞美我这次‘震惊寰宇’的大战大胜利。]
[顶不住了!这是个人就顶不住啊。]
[这位知州是个正经文人,夸人的时候夸的都这么这么的,哎呀呀~]
到了延州城城门口,看到高蜜童贯俩人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在几名军卒的看守下呆着,一见郡王过来,立刻站起来扑到马前:“恭喜十一叔心愿得偿!”
“小郎君呜呜呜呜呜小人听闻您的凶信,足足的哭了三日三夜,险些以身殉主。又听说郎君您大展神威,杀退敌人,真是,呜呜呜”
道路两边组织了军民人等,夹道欢迎。
都看着童贯一副忠仆的样子扑到马前。
林玄礼叹了口气:“你们真是让我感动啊。”你们这帮真假参半的马屁精,妈的,老子又被童贯感动了,赵佶在历史上肯定也是这么变成傻逼的。六哥智商高一定是因为成年前一直被人气,没有人夸他。
童贯一番哭诉,站起身来,见他瘦了这么多,大惊失色,开始喋喋不休。
林玄礼转头对章楶说:“小仆无状,让经略相公见笑了。当初是我叫他们去应征的。”
章楶笑着点点头:“当初那职务,正是听说郡王允文允武,特意设下。”
二人相视而笑,林玄礼自诩技高一筹,没落入圈套中。
章楶心说我早就知道了,如果不是该死的西夏人突然袭击,接下来就是请君入瓮。
和和气气的往知州府邸行去。
道路两旁的百姓好奇的看着郡王,窃窃私语。
林玄礼等了半天,看有小姑娘掏出手绢又揣了回去,顿觉索然无味:“我那王英贤弟呢?”
“不敢欺瞒郡王。”知州脸上红白斑驳:“延州城之围刚刚退去时,王郎君就登门拜访,自称是郡王好友,说郡王在延州城外,要人去救。事发突然,我不敢相信,暂时把他留住了。没想到次日得了经略相公手书,要我配合出兵,这才知道王郎君说的是真话。屋里空无一人,王英不知去向。”
林玄礼顿时勒停了马缰绳,神色凝重:“当真如此?”留住个屁,你就是把她关起来了。
不是你偷偷把她杀了吧?
不能够,除非你们一上手就在对面拿□□唰唰唰,要不然没机会的。
章楶头疼的问:“这位王郎君,又是什么人?”
林玄礼盯着知州:“王贤弟乃是我在京城中的知己好友,时常与我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她若不在这里,叫我食不知味,寝食难安啊。”
知州瑟瑟发抖,几乎感觉到这位刚刚手刃几百西夏敌人的郡王身上那滔天杀气,他或是现在拔刀杀人,或是回京之后在官家面前狠告一状,自己左右是完了。
苏东坡不知道这事儿,却认识王英,都是郡王的社交圈里嘛:“十一郎,不要在此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