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最关键的是,这白莲老大人甩出来的锅,还端端正正地扣在了他楚云声头上。
摄政王这名头,确实带着权倾朝野的影响。翟大人满口理由一出,满朝文武竟没一个敢反驳。还有人夸鹿城守将是大才,当机立断避免了乱城之祸。
难民或有可怕,但更多的确是可救。
楚云声距离陆凤楼只有数层台阶的高度,他能清楚地看见陆凤楼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隐忍。
太极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翟大人左右看了看,没人回应他,摄政王也没投来嘉许的目光,便有点丧失激情了,耷拉着眼皮步态老迈地站回了文官的队列里。
而就在这时,武将中突然传出一道声音:“既然提到战事……陛下,微臣有一事启奏。”
楚云声一偏头,便见一名高鼻深目、面容冷峻的年轻武将走出队列。
这人好巧不巧,便是原剧情中的主角攻,北寒锋。
按照剧情进展,北寒锋应该已经见过慕清嘉了。
陆凤楼道:“北将军但说无妨。”
北寒锋面无表情,看了楚云声一眼,道:“陛下,出征大军已归来两日,既是要议和,想必近日来是不必训兵了,那统兵的虎符……”
剩下的话他没再说,但所有人却都听懂了,目光不约而同一变,或明或暗地扫向楚云声和陆凤楼。
摄政王统兵出征,手握虎符。虽然这些年和皇帝关系越发紧张,但每次班师回朝后,都还是会主动交出虎符。可这次,这上朝的时间都挺久了,摄政王却好像没有丝毫要归还虎符的意思,莫非——
文武百官的眼神都隐藏了各异的情绪,彼此对视,交换着眼色。
楚云声也察觉到了汇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和探究揣测,但他早就决定好要怎么做了,便不在乎其他人如何说,如何看。
他没去看陆凤楼,而是撩起眼皮,朝后淡淡扫了一眼:“怎么,北将军想要这虎符?”
北寒锋立刻道:“末将不敢。”
楚云声也没像往常一般,顺势提出归还虎符,而是冷淡地勾起唇角,笑了笑:“不敢便好。”
“练兵之事,一日不可怠。这虎符本王先留着,训一训兵。想来陛下也不会介意吧。”
他抬起眼,看向龙椅上的陆凤楼。
隔着冕旒的阴影,陆凤楼朝楚云声微微一笑:“自然不会。朕……信得过老师。”
但这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声音在殿内突兀地刺了出来:“古来元帅将军战胜归来,无有不交还兵权者!今日摄政王不愿归还虎符,借口练兵,可是要印证了民间流言?”
“臣劝王爷,归还虎符!”
楚云声回头,便见文武百官的脸上涌上了看戏的表情,还有些隶属世家势力的官员,神情晦涩,都齐齐注视着这个愣头青。
“本王若不还呢?”楚云声直视着那名怒发冲冠的大臣。
愣头青梗着脖子道:“那臣便撞柱在此,血谏圣上,铲除奸佞!”
楚云声微微皱眉,还未说话,便听到陆凤楼突然嗤笑一声,语气随意道:“朕和摄政王说话,你来裹什么乱?想撞柱,便撞,使劲儿撞……朕还嫌这太极殿的柱子不够红呢。”
愣头青悲愤交加,扑通跪倒:“陛下!”
陆凤楼道:“不撞了?那便带下去,砍……”
“来人。”
楚云声打断了陆凤楼的声音,太极殿外的守卫闻言迅速进来两个,楚云声扫了那大臣一眼:“拖下去,关天牢吧。”
他又看向脸色难辨的陆凤楼:“陛下,一个愣头青罢了,何必为此烦心?”
陆凤楼沉默片刻,慢慢笑了声:“老师说的是。”
一场乌七八糟的朝会,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朝会散了后,楚云声没理会那些围拢上来的或是试探或是溜须拍马的人,径自出了宫,乘坐马车回了摄政王府。
王府内,对楚云声最为忠心的亲信狄言将一封密函递给楚云声,同时压低声音道:“王爷,上朝时那愣头青应该是世家的人,世家的态度……”
楚云声打断他:“他不是世家的人。”
狄言一愣。
楚云声却没解释,而是转口道:“西院那满屋子莺莺燕燕,都找了好人家,送走吧。”
狄言有点懵:“那些人虽然王爷未曾碰过,但好歹名义上是王爷的妾侍,这突然送走……还有王爷,昨晚那信里的事,你对皇帝……”
“本王想养一头狼。”
楚云声淡淡道:“但本王不止想养大这头狼。本王更想要教会这头狼,如何生存,如何捕猎,如何养大自己,养大整支狼群。”
楚云声扫狄言一眼:“外面的那些流言不用管,但日后府内不许再提什么禅位之说。本王可是个忠国爱君之人。”
狄言听得满头雾水,看着自家王爷,总感觉哪里变了,但细看,却又好像哪里都没变,还是那么冷淡清濯,不喜不怒。
另外,不该是忠君爱国吗?忠国爱君,又是什么说法……
第79章 暴君与帝师 4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
完整的真实的世界,与单薄的小说剧情还是有些差别的。很多在剧情中被忽略的细节,会由世界在发展中补全,臻细。
楚云声为了避免一些细节上的错误,又从狄言口中好好了解了一番摄政王手中的势力和目前的局势。
可以说眼下整个大晋的头等大事,就一件,便是今日上朝所议的同大周议和一事。楚云声分析了一下,发现这件事目前为止是无可转圜的。
整个大晋从上到下,全部都是议和派,几乎没有一个主战派。谁要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要拒绝议和,继续打仗,一定会被所有官员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朝堂的蠹虫们不想打仗,原因很简单,那便是能息事宁人,何必劳民伤财?尤其这伤的财,还很有可能变成自己的私财。而且大晋有能力的将领实在太少,和大周纠缠不休,却几年都拿不出手一个压倒性的胜利,让所有人都疲乏了。
至于百姓不想打,那理由便更简单了。
平日不打仗时,若是要交一半家产,那打起仗来,恐怕就是倾家荡产。国库没钱,当官的不愿意出钱,商人们背靠世家,那这打仗的钱谁来出?自然是有苦没处说的愚民们了。
刀一层一层刮在血肉上,任谁也不想继续挨着剐痛的苦。
更何况,许多寻常百姓一生都不一定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对外界的事懵懵懂懂,也不太清楚打仗啊,边境啊,都是什么情景,都有什么含义。他们只想自己吃饱穿暖便行了,又哪管得了那天边的事。
这样一算,主战派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是站不住脚的。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大晋眼下确实打不过大周。
与其耗着,不如先虚与委蛇地妥协。只是这妥协不能太久,否则久而久之,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就会变成软骨头。
次日是休沐,不用上朝,楚云声便想着去外头转转。
他只在一些非常久远的资料中见过华夏古代的模样,身临其境地去见,还未曾有过。而且要想真正了解一个时代,了解一个国家,最好的方法便是走进百姓之中去看看。
楚云声换了身非常普通的细布衣裳,用根布条绑了长发,带着狄言出门。
“大哥,到这条街街尾,就是一家味道不错的包子铺,晨起常常有不少老百姓来排队买包子。”
晨光熹微,一扇扇临街的窗子支起来,饭香伴着缭绕烟气飘在长街上。
街面还有未化的雪,被来往的行人踩得结实光滑。一些挑着扁担的小贩和匆匆行过的马车破开了晨雾,为深冬冷寂的清晨添了几分人气。
狄言边跟着楚云声往前走,边盘算着怎么把自家不食人间气的清贵王爷引去吃了早饭。
但没用他费多少口舌,楚云声走到街尾时,便自然而然地站进了那条排队的人群里,还和一个浑身裹满了补丁的老婶子唠了起来。
“这老话说得好,京城大,居不易!咱这平头百姓,哪儿来的本事住城里。这是城门早早开了,进来谋个营生……”
“收成?天灾……哪有什么收成。就这么一小把米,全家老小十几张嘴,就靠这个活着呢。这老徐家的包子,要不是俺那乖孙病了,实在馋得慌,俺哪儿舍得……”
“小娃儿,一场风寒就能去了命……”
排队轮到那老婶子了,她眯着眼扯开布袋,小心翼翼地数出两枚铜板来,买了一个菜包子,用油纸包好,揣进破袄里,踩着雪面慢慢走远了。
“大哥,您要是可怜她,不如……”狄言觑着楚云声的神色,小声道。
“十个包子。”楚云声道。
“哎,好嘞!”
卖包子的利索打包,狄言忙掏钱。
付完钱买完包子,狄言一转头,就看见楚云声又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便忙追上去:“大哥,包子。”
楚云声接了一个包子,也不在乎冷风灌口,就扯开了油纸咬着吃起来。
狄言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楚云声这方向是要去哪儿。直到远远看见了京城高大的城门,狄言才恍然道:“大哥,您要出城?城外官道雪都没清,我去找马车来吧。”
“不出城,在城门看看。”
楚云声吃完一个包子,淡淡扫了眼人来人往的城门口。
这是京城的西门,最繁华的一面城门,车马如游龙,往来不休。
许多马车都甚是奢华,大多属于一些外出赏雪的贵族子弟,放浪调笑的闹声从马车间遥遥地飘出来。
他混在人群中过了城门,外头官道尚有积雪,两侧树林披霜戴白。
楚云声沿着城墙根走了不远,就看到了一具具紧紧依偎着城墙冻僵的尸体。
这些尸体年岁有大有小,穿着破烂脏污,身上覆盖了些雪花,面目已是青白。京城无乞丐,并非是因为人人富裕,而是因为乞丐全都死在了城外。城内的歌舞升平,到了城墙之外,便只剩下哀苦痛吟。
狄言站在楚云声身后,不再说话了。
楚云声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拂开冰雪检查,把把脉。有些是冻死数日的,有些是这两天的,都再没救了,连一口气都吊不上来了。
城门口溅起阵阵飞雪,有几个公子哥纵马飞奔,远处山上红梅漫山,是觥筹交错的诗会。脚夫们捧着热热的赏钱,赤着膀子,一遍遍为着诗会的蔬果酒肉上下陡峭的山道。
一扇城门,过着天壤之别的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身在繁华久了,便以为世上处处都是如此繁华。便是偶尔睁开眼,见了刺目的真实,也欺骗自己那是虚假。
这是错误的。
但如何才能扭正这些错误,却是登天之难。
这个白天,楚云声带着狄言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转遍了城外的官道。从前这些东西不是不在,也不是看不见,而是没人去在意。
“王府可以帮一个人,可以帮十个人,可以帮一百人,但怎么才能帮天下人?”楚云声闭了闭眼,“行了,不要声张,开府里的粮仓,去城外救些人吧。过两日,世家的粥铺就该开了。”
狄言诧异:“那些世家会那么好心,开粥铺施粥?过去他们除了收买人心,可从未做过。”
楚云声笑了下:“就是到了又要收买人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