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怡情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两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前一步,亲手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阵儿?”
“正是。”
惠文公大是惊奇,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正堂上的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待之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只想静一会儿。”
老内臣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
惠文公对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床,似乎孝公仍在床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从中拿出石匣,摆于几案上,轻轻打开,两眼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与此同时,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面对石匣,亦是三拜,自语道:“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
言讫,惠文公朝石匣再拜几拜,将石匣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厅中几前坐下,轻声叫道:“来人!”
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
惠文公将目光转向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
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来,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
“臣领旨!”
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里,宣旨请他入宫。竹远洗漱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
“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
竹远拱手还礼道:“君上可为何事烦闷?”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真叫嬴驷孤掌难鸣啊!”
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
“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甚失寡人所望!”
竹远点头道:“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士子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只几年,咸阳士子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草民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
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
竹远还一礼道:“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
“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
“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睁大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
“修长鼎力而为。”
“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
“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
“前辈可有点拨赢驷之处?”
“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
“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赢驷这厢有礼了!”
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
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有了解,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
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正在路边收拾小摊位的老者,吆住车子,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士子街如何走法?”
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士子街就在宫城左侧。”
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摇头,轻叹道:“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
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不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士子街。
天色昏黑,寒风凛冽。大街两旁净是客栈,无不是灯红酒绿,人影绰绰。苏秦大喜,从最边上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
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但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年轻人,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士子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
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无一家容他。
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下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运来客栈”。门面甚是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一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
苏秦轻叹一声,毋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来,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官人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
“客官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官人愿意住否?”
苏秦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入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官人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点头,抱拳道:“官人愿住,请随我来!”
苏秦还过一礼,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房门,“客官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写字。这是卧室,隔间有洗浴的地方,早晚有热水供应。房内一切摆设,虽不算最好,但在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苏秦打眼一看,果是奢华。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却住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颤,随口问道:“费用如何?”
“客官是长住呢,还是短住?”
苏秦迟疑一下:“这个却是难说。”
“嗯,”店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凡到此处的士子,有住月儿四十的,有住年儿半载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还没个准儿。客官贵姓?”
“免贵,在下姓苏名秦,洛阳人氏。”
“不瞒苏子,一般来说,本店是按月结算。不足一月,算是满月。这一进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个足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是个大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特别减去一金,算是交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仰仗。”
苏秦打个惊愣,但想到一旦见用,这几金也不算什么,再说除此之外,真还无处可住,心里一横,打个揖道:“谢店家了。就这么定下。”
店家还过一揖:“请客官预付五金。”
苏秦从袋中摸出五金,递予店家。店家验过,见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冲外面叫道:“来人!”
刚好小二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过来,应道:“小人在此!”
“侍候官爷住下,看官爷有何需求,一并办了。”
小二应声喏,放下包裹,冲苏秦揖道:“官爷,请!”
一切安顿好之后,苏秦随小二兴致勃勃地走到前厅,寻个席位坐下。厅中约有二十几人,不用再问,就知是列国士子。
然而,苏秦刚一坐下,就感到气氛有异。整个饭厅鸦雀无声,多数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这且不说,几乎所有目光不无惊诧地射在苏秦身上,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这个气氛使苏秦极不自在。苏秦想了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穿戴不对。外面寒冷,裘衣锦裳自是没个说的。人都进屋了,他依然是这身穿戴,显然不妥。还真别说,屋中暖和,刚进来时显不出来,这阵子身上倒是热乎起来,苏秦感觉汗都出来了。
苏秦寻到原因,起身进房,脱去身上裘衣,换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镜前看过,确信并无异样,再度回到厅中。
然而,诸位士子并未因他换过装束而改变态度,依旧跟方才一样,满脸哀伤、目光诧异地盯住他看。
苏秦怔了。显然,士子们的态度与他的装饰无关。
苏秦略想片刻,决定以动制静,遂正襟危坐,大声叫道:“小二,来两个菜,一荤一素。再来一壶热酒,加上姜葱!”
小二应声“好咧”,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两盘菜,一壶热酒,两只酒爵,摆在几案上。苏秦用酒洗过酒爵,提壶倒酒。
苏秦做这一切时,动作非常缓慢,一举手一投足,均显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子踱过来,并膝坐在苏秦对面,冲小二叫道:“也来两个小菜,一壶热酒!”
苏秦冲他一笑,将几上另外一爵倒满,抱拳道:“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与苏秦同饮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还礼:“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姓贾,名舍人,打卫国来的。请问苏兄来自何地?”
苏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阳来。贾兄,请!”
贾舍人端起酒爵,与苏秦轻碰一下:“苏兄,请!”
两人同时仰脖,一饮而尽。
然而,周围的气氛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坐在厅中的二十几个士子仍像方才一样,以哀伤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苏秦,看得他心里发毛。
苏秦扫一眼众士子,小声问道:“请问贾兄,他们这是怎么了?”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兄有所不知,这儿刚刚发生一件大事!”
“哦?”苏秦惊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间,”贾舍人缓缓说道,“有位仁兄一时想不明白,寻无常去了,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进院子里,挂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昨儿大家为他送行,今儿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呢。”
“哦,原来如此!”苏秦长出一口气,“敢问贾兄,那位仁兄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