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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秦深为所动,心里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独臂汉子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个难哪!”
  苏秦终于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轻叹一声:“唉,昨夜之事,还望秦兄体谅。”
  独臂汉子苦笑一下:“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秦兄,”苏秦凝视独臂汉子,缓缓说道,“秦人有秦人的规矩,周人有周人的规矩。不是在下不喜欢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规矩。”
  独臂汉子爽朗一笑:“看得出来,官人是干大事儿的。这是桩小事儿,官人还是忘了它吧!”
  苏秦亦笑一声:“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时,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面颊略显绯红,再不似昨日初见他时那般率真,轻声喃道:“官人,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也是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正在进入思春年纪。
  想起昨夜之事,苏秦脸上不免一热,朝她干笑一声:“谢秋果姑娘。”
  第六章道破天机,苏秦论时局一鸣惊人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几乎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大步匆匆地赶至宫中。因无早朝,内臣一见他来,就知道发生大事了,急引他入御书房。
  不一会儿,惠文公洗漱已毕,亦赶过来。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道密折,双手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打开,是陈轸的密折:“……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猛拍几案,不无兴奋道,“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说实在话,”公子华呵呵一乐,“当初陈轸来投,君上用他,臣弟好一阵子都没想通。现在看来,君上真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为君上谋划,并无一丝儿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嗯,”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觐见!”
  “老奴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
  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回过神来:“宣!”
  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
  君臣礼毕,惠文公也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陡然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测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其中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说着,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微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错,”惠文公点头赞道,“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着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头,看准了这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定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不禁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道,“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急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不知要高出庞涓多少!”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樗里疾打个惊愣,恍然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后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武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直将目光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微臣眼下尚看不出。不过,微臣甚是奇怪,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方才拼死相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微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惠文公连连点头,表情兴奋:“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微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从内中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公孙衍迟疑一下:“微臣尚未思考透彻。微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忽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
  “敢问君上,”樗里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悟道,“微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连连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将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吗?”
  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微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会儿,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怡情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跪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了!”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鬼谷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子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鬼谷子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日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先生讲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子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
  “你说的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地说,“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只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互有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