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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涓略略一想,起身径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庞涓奏道:“此番伐楚,事关重大。为了确保胜算,微臣恳请陛下拜孙监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迟疑。
  “陛下不可!”孙膑亦急起身,在庞涓身边跪叩,“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微臣恳请陛下拜武安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两位爱卿不必谦让,”魏惠王摆摆手,捋须说道,“寡人意决,两位爱卿听旨!”
  庞涓、孙膑叩道:“微臣接旨!”
  “封庞涓为伐楚主将,孙膑为监军,公子卬为副将,发三军六万,解救宋围!”
  庞涓、孙膑拜道:“微臣领旨!”
  退朝之后,众人走出宫门。
  就在迈下台阶时,走在最后的庞涓轻声叫住孙膑:“孙兄!”
  孙膑收住步子,回望庞涓:“贤弟?”
  庞涓略等一时,看到众人走远,方才深揖一礼:“在下谢孙兄了!”
  孙膑惊讶道:“贤弟,谢字从何说起?”
  “方才廷议之时,贤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谢一声,也是该的。”
  孙膑敛神正色:“贤弟说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义,贤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张救宋,非助贤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谢?”
  “好好好,”庞涓干笑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谢了。顺便问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荐兄为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军皆服贤弟,唯有贤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孙兄有所不知,你这轻轻一推,却将贤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孙膑怔道,“敢问贤弟是何苦心?”
  “涓虽不才,在魏也算打过两场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孙兄初来乍到,虽说腹藏经纶大略,却无军功。无功而居高位,受重赏,从长远来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机,涓荐孙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战,必擒昭阳。孙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听到庞涓如此为他着想,孙膑心中一热,深深一揖:“贤弟美意,膑心领了。你我既为兄弟,自当患难与共,福祸俱当。贤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贤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贤弟何分彼此?”
  庞涓忙还一揖:“孙兄所言,实为涓心底之语。话虽如此,在孙兄面前,涓做主将,终是忐忑。孙兄,你看这样如何?此番出救宋国,对外涓为主将,兄为副将;对内兄为主将,涓为副将。”
  “贤弟此言差矣,”孙膑正色道,“挂帅出征,是国之大事,岂有让来让去,明暗虚实之理?陛下既已晋封贤弟为将,贤弟当行主将职分,莫再推辞。”
  庞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多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此番与楚战,敌强我弱,昭阳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孙兄之功也不为小;万一失利,孙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个回旋余地,凡有过错,涓自承当就是!”
  见庞涓说来说去,始终离不开个人利害,此时又将话语说到这个分上,孙膑心里一沉,再也不吱一声。
  “好了,好了,”庞涓似已觉出孙膑所想,抬头笑道,“孙兄不在乎功过是非,涓说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孙兄已有良谋。”
  孙膑趁机转过话题:“膑观贤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孙兄,”庞涓应道,“楚人不比齐人,昭阳不比田忌,与楚人战,涓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幸有孙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觉无惧!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请孙兄前往大营,共商出兵方略。”
  孙膑点头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从?”
  庞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阶,招来车马,两人同车驰入大梁城南的中军大帐。
  进帐之后,庞涓径领孙膑至沙盘前面,伸手揭开罩子,手拿竹杖指点形势:“孙兄请看,符离塞上有宋国守军八千,或可阻挡楚人两日进程。符离塞距彭城仅有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处,为宋腑脏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胁迫齐、鲁。鲁国弱小,不敢妄动。齐国自顾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马五万,战车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阳有兵马一万五千、彭城一万、符离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围城邑的兵马悉数调去,彭城兵马也不过两万。以两万对七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膑点头。
  庞涓挥杖再道:“孙兄再看,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阳在此经营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是我南部一块肿瘤。景合三万大军昼伏夜行,潜往此处,必有图谋。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际,袭扰大梁。”略顿一下,眼望孙膑,“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孙兄可有退敌妙策?”
  “请问贤弟作何部署?”
  庞涓呵呵笑道:“孙兄不肯先说,愚弟只好露丑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万,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进,奇袭符离塞,截断昭阳归路。宋军见援军到来,必死守彭城。昭阳前不克彭城,后无退路,向东是齐境,齐必防备,向西是睢阳,宋偃必死战。昭阳无路可走,只能回师与我决战。我有睢水,又有符离要塞,可抵数万大军。昭阳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万,屯于安陵。景合闻我大军援宋,必涉洧水袭扰大梁。待景合军出,兄可沿洧水一线断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断然难攻。楚人反观后路被抄,必无战心,兄只需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击溃景合。至于昭阳,自有涓去收拾!”
  孙膑盯视沙盘,沉思良久,眉头微皱。
  庞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孙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处?”
  孙膑抬头望向庞涓:“如果与楚决战,就敌我情势而言,贤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庞涓听出孙膑话音,急道:“究竟何处不妥,孙兄直说就是!”
  “敢问贤弟,此番出征,贤弟是想解救宋围,还是想与楚人决战?”
  “这……”庞涓略怔一下,“当然是解救宋围!”
  “若是解救宋围,贤弟这么部署,或能取胜,却不为上策。”
  “哦?”庞涓惊道,“请孙兄详解!”
  孙膑指着睢水:“贤弟请看,昭阳用兵谨慎,必于符离塞、睢水一线设防,贤弟长途奔袭,万一泄密,就难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贤弟如愿控制睢水,将昭阳大军困于睢水以北,也难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国之士,一旦受困,反会坚其死志,伤亡必大,此其三也。楚军受困,楚王必竭力营救,楚国援军旬日可至,贤弟若是不能速决,必将腹背受敌,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贤弟数万大军远离本土作战,若是不能速决,我库无积粟,即使最终战胜,也伤国家根本!”
  孙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庞涓听得傻了,愣怔半晌,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依孙兄之见,何为上策?”
  孙膑眼望沙盘:“请问贤弟,对楚人来说,距我边界三百里之内,何处最是紧要?”
  庞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项城、宛城:“这两处地方,项城、宛城。项城为楚辎重所在,北方诸郡所产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仓十二,储库粮三百万担,宛城所冶之铁,也多存于此,为昭阳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备守军一万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国冶铁重地,眼下铁贵于铜,宛城之重,不下于韩国宜阳,楚国因而筑方城护之。”
  孙膑将目光从项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项城,审视有顷,手指项城:“就是此处!”
  庞涓似是不解:“请孙兄详言。”
  孙膑侃侃说道:“贤弟可引大军四万,对外诓称六万,大张旗鼓地引军援宋,兵发睢阳。将近睢阳时,贤弟可偃旗息鼓,急转南下,绕过苦县,直奔项城。昭阳万想不到我会突袭项城,项城精锐或调往宋境,或调往陉山,守备必为老弱,不堪一击。贤弟可四下围攻,大造声势,项城危急,必向昭阳、景合求救。昭阳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项城势危,一定回援,此时——”
  庞涓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朗声接道:“孙兄可趁机夺占陉山要塞,去除这个肿瘤。景合闻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项城,景合见陉山已失,只好回头再奔项城,涓于途中伏兵击之,孙兄再于后面夹攻,景合之众必溃。昭阳闻景合有失,项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围不战自解矣!”
  “贤弟所言甚是。”孙膑连连点头,“宋军闻我出兵,必会死战。楚军闻我袭其粮草重地,军心必乱。待景合兵败,昭阳仓促回救之时,我或可一举而下项城,据城以守,或可回军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与楚抗衡。此时攻守易势,楚人疲于奔命,我则以逸待劳,胜负不战可判矣!”
  庞涓击案叫道:“孙兄好计谋,伐楚筹谋,就此定了!”
  经过三日苦战,昭阳终于攻克符离塞,驱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数日,宋公已经诏令周围十几个城邑弃守,兵卒调防彭城。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纷纷携带细软、家丁入彭城避难,公子皮再得将士一万余人不说,更添苍头数万,声势大振。
  攻克符离塞后,昭阳不费吹灰之力,连得宋城十余座,同时分兵警戒砀山、睢阳宋军,亲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临彭城。
  昭阳将彭城团团围住,下令楚军四面攻打。昭阳连攻数日,一度打破南门,又被宋人拼死顶上。昭阳正在苦思破城之计,探马报说魏人援宋,庞涓亲率大军六万开赴睢阳。
  昭阳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继续攻城,一面分兵一万增援符离塞。
  与此同时,在陉山要塞的将军府中,景合正与景翠及几员副将商议军务,一名军尉急急走入,大声报道:“报,魏将庞涓率军五万,已于昨日辰时开往睢阳!”
  “昨日辰时?”景合急问,“何人为副将?先锋是谁?”
  “回禀将军,副将、先锋俱是公子卬。另有监军一人,名唤孙膑。”
  “孙膑?”景合一怔,抬头望向众位将军,“你们可知此人?”
  众将皆是摇头:“末将不知。”
  景合思忖有顷,转对军尉道:“再探!”
  “是!”
  军尉走后,景翠问道:“父帅,魏人已经动窝,我们也该出征了吧?”
  景合捋须有顷,正欲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参将走进:“报,荆先生求见!”
  景合转对诸将:“荆先生来了,你们先回营帐,待命出征!”
  听到“荆先生”三字,诸将皆是满面喜色,应诺出帐。
  景合转对参将:“有请荆先生!”
  参将领命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年约四十,着装儒雅,一进门就跪地叩道:“草民荆生叩见将军!”
  景合欠欠身子:“荆先生免礼!”手指客位,“先生请坐!”
  荆生谢过,起身坐下。
  景合笑问:“公孙先生可好?”
  荆生拱手揖道:“回将军的话,公孙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来玉璧一双,以谢将军!”从袖中摸出一只精美礼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开,果是一双玉璧,精美绝伦,微微笑道:“既是公孙先生大礼,在下却之不恭,这就收了。”将礼盒合上,递予景翠,转对荆生,“不瞒先生,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将士们都馋坏了,方才本将还在念叨你呢!货都带来了?”
  “回将军的话,”荆生点头道,“草民接到将军命令,连夜宰杀,先送三十车来,余下三十车,两日后送到。”
  景合乐不合口:“好好好,难为先生了!”转对参将,“荆先生从叶城一路赶来,想是累坏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将遵命!”
  荆生看出景合军务在身,拱手辞道:“景将军,草民告辞!”
  景合送至帐外,复进帐中,对景翠道:“将三十车鲜肉分发三军,让将士们饱餐三日,待庞涓兵至睢阳,再行出征!”
  “末将得令!”
  走出将军府门,参将正引荆生前往驿馆,远远看到守关的军尉领着十几名关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来。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凶的不是别个,却是张仪。
  自于宿胥口外与苏秦别后,张仪绕道韩境,因盘费短缺,在韩都新郑滞留十数日,设法挣到几个布币,才又出城南下。张仪欲过方城,由宛、穰入郢,谒见楚王。而方城东西长约百余里,中间并无关卡,要想取道宛城,必过陉山要塞。张仪无奈,只好复入魏地,由魏入楚,于昨日晚间赶至陉山。由于天色过晚,关门已闭,张仪与众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开关,竟被楚人无端扣押,身上钱财也被悉数没收。
  张仪并不惜财,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一金却是难以割舍,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让他们将其归还。
  军尉听得心烦,将枪尖顶住他的后背:“你这奸细,要是再嚷一声,老子捅了你!”
  张仪见他凶狠,不再吱声。荆生见过关行人均被押送过来,就如犯人一般,转对参将道:“请问将军,他们犯下何事了?”
  参将扫过众人一眼,轻声说道:“没犯什么事,不过是些路人。近几日将军颁令,凡是过关人等,许进不许出,暂时扣押关内,待过几日,自会全部放行。”
  荆生点点头,与参将候于一侧,让军尉押着众人先过。
  张仪看到参将,见他衣着,知是管事的,眼珠儿一转,突然一个转身,斜刺里跑到参将跟前,大声嚷道:“将军,请管束你的部下!”手指军尉,“那厮抢走在下金子,请将军为在下做主!”
  军尉急走过来,正要去拖张仪,被参将止住。
  参将望向军尉,冷冷问道:“你拿走这位客官的金子了?”
  军尉勾下头去,轻声辩道:“回将军的话,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携带魏币,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细,暂时将其没收,待拷问明白,再作处置!”
  张仪听得明白,再次嚷道:“将军,此人搜查包裹,单选贵重之物查验,分明是谋财,请将军明鉴!”
  荆生看一眼军尉,知他是个老关吏,心中早已明白,转对张仪道:“请问客官,军爷没收你多少金子?”
  张仪应道:“只有一块!”
  荆生当下从袖中摸出两块金子,递过来道:“客官请看,在下这里予你两块,权抵你的一块如何?”
  张仪冷笑一声,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谢了。在下只想讨要在下的一块金子,莫说你是两块,纵使十块,在下断也不换!”转对参将,“听闻楚人善于治军,这块金子,还望将军为在下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