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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中,鬼谷子正襟危坐,面前几案上摆着两捆竹简。
  庞涓进洞,扑通跪地:“弟子叩见恩师。”
  “庞涓,”鬼谷子手指几案,缓缓说道,“这就是你一心讨要的《吴起兵法》。”
  庞涓心里咚咚直跳,却不敢伸手,直将两眼紧紧盯住鬼谷子:“先生——”
  “想读,你就拿去吧。”
  “先生,”庞涓压抑住剧烈的心跳,抬头问道,“您原先说,吴起已将此书焚毁,此书可是真的?”
  “此书为吴起心血所铸,原有正副两本,吴子将之视为奇宝,向不示人。临难之际,吴子将副本赠予老朽,只将正本付之一炬。”
  庞涓心中一番狂喜:“先生是说,此本是世上孤本了?”
  “就老朽所知,此书当是孤本。如果另有副本,这些年来,早该成为众人必争之宝了。”
  庞涓涕泪交流,重重叩头:“先生,弟子谢……您了!”
  “不必谢我。你若示谢,就谢吴子吧。”
  庞涓怔了:“吴起将军?”
  “是的。”鬼谷子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吴子赠书之时,留言予老朽,此书若要授人,当可授予魏人。老朽今将此书授你,不过是圆了吴子夙愿而已。”
  庞涓纳地拜道:“吴子在上,请受庞涓三拜。”
  见庞涓拜毕,鬼谷子再次出声:“庞涓,此书许你读三日。三日之后,即来还我。”
  “谢先生授书!”庞涓再拜后起身,提起两捆竹简,毕恭毕敬地一直退出洞门,方才转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庞涓自是无心睡觉,当即点灯夜战,连连叫绝。
  天放亮时,庞涓已将两捆竹简大约浏览一遍。听到孙宾、苏秦、张仪尽皆起床,在空场上活动身子,庞涓这才藏起竹简,开门出屋,在草坪上伸胳膊踢腿,又练一会儿剑,方才下溪洗脸。
  天气晴好,诸子照例进洞,在玉蝉儿监管下选书,读书。庞涓选中两捆寻常读本,提回宿舍,关门换成《吴起兵法》,大模大样地一路提到雄鸡岭上,寻到一个僻静处,四顾无人,即在一棵古树下展卷阅读,一边读,一边背诵:“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为何言与心违……”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中午。昨晚一宵未睡,这又诵读半日,庞涓撑不住,渐渐头疼起来,只好放下竹简,靠在树身上歪头小憩。刚睡过去,庞涓猛又打个惊愣,睁开眼睛,将两捆竹简抱在怀里。
  竹简在怀,庞涓睡意反而去了。庞涓信手展开一卷,哗啦啦翻到底,放到一边,再展另一卷,哗啦啦再翻到底,头皮一阵阵发麻,掩卷自语道:“《吴起兵法》共是四十八篇,我已背诵半日,仅背诵六篇。先生许我只读三日。三日中记背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万一漏记一句,岂不可惜?”闭目思忖有顷,猛又睁眼,“对了,我何不抄写一册,再将此册交还先生,一则复命,二则我也有个依据,容后细细参悟。”
  想到此处,庞涓眉头舒展,起身寻到一个树洞,遂将竹简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赶回草舍,拿上笔墨及他们自制的竹简,返回树下,一一抄写。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庞涓仅只抄写一半。庞涓略略一想,将《吴起兵法》原简带回,将抄写的竹简、笔墨等物置于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顾,见绝对安全,适才提着竹简,哼着小曲儿走下山去。
  这一晚,庞涓因有抄本妙策,没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晨起,庞涓依例还书,选书,而后回舍换掉竹简,悠悠哉哉地赶往东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还左拐右转,绕了几个大弯,方才赶至树下,发现东西一样没少,心中甚喜,坐下来继续抄写。
  如是两日,庞涓终于将所有竹简抄写完毕,穿线成册。为方便携带,庞涓将字写得甚小,原本两捆竹简,串成册后只有一捆了。庞涓又看一时,亲笔在上面题上《吴子》二字,以别于原著的《吴起兵法》。
  庞涓站在地上,再度欣赏一阵,脸上浮出微笑,拿起竹简,放在鼻下又嗅一会儿,自得地叹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许的三日时辰已到,庞涓遂将新写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进树洞,再弄来枯枝碎石作了掩饰,这才拿起正版《吴起兵法》,哼着曲儿走下山去。
  走了几步,庞涓突然停下,自语道:“此书是世上孤本,如今为我独有。孙宾与我皆习兵法,师父今日予我,不定哪日,或会交予孙宾。若是孙宾也读此书,岂不与我平分秋色了吗?孙宾虽为兄长,人也不错,但此事不同于他事,此等宝书万不可落入他的手中。再说,前番他得宝书,也是到这东山,背了我偷偷阅读。既然他防我一手,我也不能净做傻事。”
  庞涓拐向路边一棵树下,傍树又想一时,咬牙道:“此书既落我手,岂容他人染指?”眼珠儿一转,提上两捆竹简,返身径朝雄鸡岭的崖顶走去。
  不一时,庞涓行至崖顶,又是一番犹豫,方才狠下心来,自语道:“欲成大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这样想着,庞涓也就不再迟疑,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只听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庞涓拣起竹简,将之一一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四飘,纷纷掉下崖去,庞涓轻叹一声,将两手拍了拍,转身径下山去。
  看到庞涓越走越远,树丛后面闪出张仪。
  这几日来,他像一只幽灵一般,书也无心读了,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至崖顶,四处寻觅一时,拣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嘿嘿冷笑两声,返身下崖,走至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点头赞道:“这厮手艺倒是不错,只是心黑了点儿。”
  张仪哼着曲儿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张仪瞄到地上有团黑物,以为是盘起的蛇,赶忙退后几步,睁眼视之,竟是一堆野猪粪,还很新鲜,许是昨晚拉的。张仪灵机一动,弄来几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野猪粪捡拾起来,走回树洞,塞入庞涓藏书之处。张仪觉得仍旧不够,就又寻来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到附近折下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提上庞涓的《吴子》,哼着小曲儿赶下山去。
  庞涓回到谷中,并未按时去见鬼谷子,而是在小溪水边候有多时,看到天色完全黑定,这才慢腾腾地走进草堂。
  草堂里并无别人,只有鬼谷子端坐于地,似在等他。
  庞涓进来,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先生——”
  鬼谷子见他手中并无竹简,且又跪在这儿,轻叹一声:“是未能读完?”
  庞涓越发伤心,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道:“先生,弟子——弟子对不住先生,弟子该死!先生——”
  “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大惊,赶至崖下山沟中寻找,却是踪影全无。弟子知道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闭目不语。
  庞涓叩首再拜,泣诉道:“先生,待明日晨起,庞涓再到崖下寻找。若是真的寻不回圣书,弟子——弟子有何颜面再见先生?又如何对得起吴起将军?”
  鬼谷子微微睁眼,缓缓说道:“庞涓,你不必寻了。”
  庞涓泣道:“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是这般随风而去!”又停一会儿,抬头目视庞涓,“庞涓,你既已熟读三日,能否记诵?”
  “弟子得到圣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了个大要,有所领悟。”
  “你能记住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再拜道:“先生保重,弟子告退。”
  庞涓走后,鬼谷子思忖有顷,轻声叫道:“蝉儿。”
  玉婵儿听到喊声,大步过来。
  “明日晨起,你与童子沿山谷绕至雄鸡岭山崖下面,看到零散竹简,全数捡拾回来。”
  翌日中午时分,玉蝉儿、童子各抱一捆竹简走进草堂。
  “先生,”玉蝉儿禀道,“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全在这儿。”
  玉蝉儿寻到绳子,欲将散落的竹简再次串连成书。
  “不必了。”鬼谷子摆手止住,“童子,你把它们抱到草堂外面,点火烧掉。”
  童子答应一声,提起两捆竹简走向草堂外面,打起火石,燃起引草,就要朝火苗上放那竹简,玉蝉儿扬手止道:“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
  玉蝉儿不解地问:“先生,如此圣典,烧掉岂不可惜?”
  鬼谷子不为所动,吩咐童子:“烧吧。”
  童子点火,火焰熊熊。不消一刻,一堆竹简化成灰烬。
  望着灰烬,玉婵儿不依不饶,再次发问:“先生,庞涓、孙宾俱习兵学,此书庞涓读过,孙宾却不曾读,先生为何将之烧掉?”
  鬼谷子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一声,转身进洞。
  这日庞涓哪儿也未曾去,一直守在舍中。
  中午时分,庞涓走出草舍,远远望见童子,小声喊道:“大师兄!”
  童子小跑过来:“喊我做啥?”
  “方才师弟看到师兄、师姐打外面回来,手中似是提着东西,敢问师兄是何宝物?”
  “宝物?”童子嘻嘻一笑,“哪来宝物呀?今儿一大早,蝉儿姐扯我与她赶到崖下,捡什么竹简!”
  庞涓大惊:“捡回来没?”
  “有本师兄出面,还能捡不回来?”童子瞄他一眼,嘴角上一掀一掀,做出一副怪样,“不瞒你说,蝉儿姐捡到一捆,师兄我也捡到一捆。嗬,崖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累得我呀,甭提了。”
  庞涓拿手比划一下:“有这么多吗?”
  童子点头道:“差不多吧。”
  庞涓怔在那儿,自语道:“笨呐你,为什么不拿火烧掉呢?”
  童子听得清楚,嘻嘻又是一串笑,顺口接道:“庞师弟,倒是让你猜对了。我们一拿回来,先生就让师兄我拿火烧了,火好大呢!”
  “什么?”庞涓大惊道,“你再说一遍!”
  童子提高声音:“先生吩咐本师兄将两捆竹简一把火烧了!”
  庞涓似乎不相信:“真的吗?”
  “咦,”童子瞪他一眼,“你是信不过本师兄?是大师兄我亲手烧的,还能有假。”
  “信信信。”庞涓连声打揖,与童子胡乱搭讪几句,扬手走开。
  “烧掉了?”庞涓一边走,一边自语,“不对呀,先生为何一定要烧呢?依先生为人,若是不想授予别人,这世上任谁也取不去。他若想授,即使烧掉也是枉然。因而先生完全没有必要去烧。”
  “可事实是,先生烧了。”庞涓顿住步子,细细思忖,“大师兄不会骗人,所烧必是真的。看来,先生是铁心烧掉此书呢!还有,先生让大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室外去烧,分明是要做出样子给人看。先生授予我书,这样子自是做给我的。先生为何这般做呢?难道先生真的是猜透了我的心,也是真心将此宝书授予我一人吗?抑或是,先生见我没有还书,生我气了,这才故意将书烧掉?”
  庞涓七想八想,终也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自己想乱了,苦笑道:“管它呢,是先生自个儿烧的,又不是我烧的。再说,先生烧掉也好,否则,此书留在谷中,我必睡不安稳。”
  这样想着,庞涓心里完全释然,忖道:“好了,先生这里风吹云散,相安无事,我也该瞧瞧自家的宝贝去。”
  庞涓一路哼着曲子,志得意满地走向雄鸡岭。
  心里坦然,庞涓也就没再绕弯,直奔那棵大树,但见现场一片狼藉,显然有人来过。
  庞涓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血色全无,急急走到树洞前,伸手入洞,却摸到一堆猪粪。
  庞涓心急如火,顾不上污秽,将所有猪粪从洞中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里探寻多时,只摸出笔墨砚台及几片他用剩下的空白竹简,独不见自己亲手抄录并精心串装的《吴子》一书。
  树洞不大,容不下一人。庞涓把凡是能寻的地方尽皆探寻一遍,再无一片竹简。庞涓真正急了,如疯子般在大树周围狂寻一阵,竹简踪影皆无,竟是不翼而飞了。
  一番急躁过后,庞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树洞前,一边观察,一边思索:“此地极是隐秘,鬼谷中从未有人来过。再说,这几日我也未曾露出破绽,孙宾、张仪、苏秦三人也应该不知。”看向手中残留的猪粪,又瞄一眼现场的狼藉之状,灵感忽至,“这树洞里哪来的猪粪?会不会此地是个野猪窝,野猪看到巢穴被占,一怒之下,将我的竹简叼了去?嗯,倒是有可能,待我寻寻看,或是这头该死的野猪叼走了。”
  没寻多久,庞涓果然在林中发现猪蹄印,大喜过望,抽出宝剑,沿蹄印一路追到溪水边,不见踪迹了。
  庞涓洗过身上污秽,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不无沮丧地回到草舍,盘腿坐在榻上,再入冥想。
  陡然,庞涓的脑海里闪过一念:“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无他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先生吗?会不会是他将兵书予我以后,放心不下,暗中跟踪我,见我抄写一个副本,心中不满,悄悄取去。似乎不对,先生是有道之人,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会不会是先生让师姐干的?也不会。如果是师姐,她断不会在里面放上猪屎。这种事情,只有张仪干得出来,可兵书之事,先生是绝不会让张仪知道的。会不会是大师兄呢?也不像,如果是大师兄做下此事儿,白日那副天真模样他绝对装不出来。还有,师姐与他好不容易才将竹简捡回,先生为何一定要烧掉它呢?”
  庞涓越思越想越糊涂,一挺身站起:“不想了,我且问问先生去,看他是何话说。”
  庞涓赶到鬼谷子草堂,见玉蝉儿站在门外,揖道:“请问师姐,先生在否?”
  “在。”
  “请师姐禀报先生,庞涓求见。”
  玉蝉儿淡淡说道:“去吧,先生这在候你。”
  听到是在候他,庞涓又吃一惊,忐忑不安地走进草堂,果见鬼谷子端坐于席。
  庞涓扑通跪下,叩道:“弟子叩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