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点了头,扫众弟子一眼,朗声说道:“好,你们各抒己志,选定入道之门,老朽心中已是有数。天下学问各有偏倚,学到极处,俱与道通,此所谓殊途同归。学问为术,万术同归于道。医学、兵学、口舌之学,内中既有机巧之术,也有统御之道。术为道御,亦为道用。换言之,术是利器,道是根本。若是只学其中之术,不悟其中之道,终将祸及自身。”
庞涓听得愣了,不解地问:“先生是说,兵学里也有术、道之分?”
“当然。任何学问都有术道之分。就兵学而言,用兵之术在于战胜,用兵之道在于息争。故善用兵者,并不好战,用兵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钧。”
张仪听得愣了,赶忙问道:“请问先生,口舌之学呢?”
“口舌之学也是有术有道。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
“如何做到服心?”
“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
“先生是说,只要能说会道,就能服心?”
“非也,能说会道不为善言!”
“何为善言?”
“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五里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
苏秦插上一句:“弟子明白了,所谓善言,就是知晓何时言,何时不言!”
“正是!”
张仪又问:“如何方能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呢?”
“悟道。唯有悟道,才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
“乖乖,口舌里面,竟有这么大的学问,张仪服了!”
听到张仪再次说出他的名句,众人皆笑起来。
师徒几人有问有答,又谈一时,鬼谷子扫众人一眼:“时辰不早了,你们各去歇息吧。老朽洞中有一书库,尚有少许存书,皆为先圣、先贤悟道体验,自明日始,你们可去自行选读,慢慢参悟。”
五人俱起身叩道:“弟子遵命!”
无数次的失望绝望,三个月的艰难煎熬,四人绕来转去,陡然间苦尽甘来,不仅成了鬼谷子的正式学徒,且又各遂心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从草堂里出来,尽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却是一反常态,一路无话,径直走向他们的草舍。连庞涓、张仪也是各自低了头,不像往常那样喜形于色。
他们的耳边充满了鬼谷子的声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
回到草舍,四人各进各的屋子。约过一时,张仪走进苏秦的屋子,见苏秦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略顿一顿,寻了地方坐下。苏秦没有理他,似乎依然在想事儿。
张仪忍不住了,咳嗽一声:“苏兄——”
苏秦扭头望着他。
张仪轻叹一声:“唉,今日之事,张仪真正服了!”
苏秦以为他要说出惊人之语,听到又是此话,扭过头去。
张仪走到榻上,扳过苏秦:“我说苏兄,你听见没?”
“听到了。”
张仪不无叹服道:“你说,先生这人有多深?”
苏秦从榻上坐起来,抬头望着他。
张仪连啧几声:“啧啧啧,在下方才总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赶我们下山,其实在心里早就收下了,他这么做,是在故意折腾我们。如今想来,这番折腾,其实就是在教训我们,琢磨我们成器呢。”
“是哩。”苏秦也是叹服。
“值了!张仪此生竟能拜到此等先生,值了,值了!张仪值了!”
第七章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经过商议,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先后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实用多了。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什,肩挑背扛,运入谷中。自此之后,四人再无旁骛,安下心来,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依旧由大师兄童子安排,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鬼谷洞深不可测,里面七绕八拐,如同迷宫。迷宫里有许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场,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蝉儿、童子的修炼及安歇之处,各距十余步,洞门上均有布帘。再往里走,离玉蝉儿的洞穴二十余步远处,有一个几丈见方的大洞,里面摆满竹简。
拜师过后,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装了柴扉。柴扉虽未上锁,却无疑将此处隔为禁区。这且不说,鬼谷子接着吩咐,藏书洞由玉蝉儿经管,无论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随便出入。
玉蝉儿真也管起事来,上任当日就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借书,每次许借一册,且日落之前必须归还。即使选书,玉蝉儿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内,不得有任何拖延。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选书时间,都想在这时间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就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这日晚间,又是还书时分,张仪第一个赶回草堂,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正要进洞,眼前忽地一亮,因为他发现一身白衣的玉蝉儿正襟危坐于草堂里。再仔细一看,一身褐装的鬼谷子也在这儿端坐,鬼谷子的另一边站着童子。
几个月来,鬼谷子依旧是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出来,倒让张仪吃了一惊,跪下叩道:“弟子张仪叩见先生!”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笑了笑:“坐吧。”
张仪眼睛一瞄,瞧见玉蝉儿身边有个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发作起来,让他在先生面前下不来台。犹豫一时,张仪挪到离玉蝉儿一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不一会儿,苏秦、孙宾跟着回来,分别见过礼,选了位置坐下。
庞涓回来时,眼前只有两个空位,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庞涓想也未想,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紧挨她盘腿坐了。庞涓块头大,张仪就坐时又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左腿几乎压在玉蝉儿的右腿上。张仪看在眼里,后悔已是迟了,白他一眼,急朝苏秦身边挪了挪,为庞涓腾出地方。庞涓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扫一眼张仪:“张仪,你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是一篇叫《说剑》的!”
“嗯,”鬼谷子点头道,“你倒是会选书。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子新著。能说说有何感悟吗?”
张仪受到肯定,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子所言之三剑,可称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以力服人。”
“你能悟到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当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无非是顺应自然,不可力为,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说得不错。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剑!”将头扭向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庞涓见彩头已被张仪夺去,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发问,赶忙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是吕公望的《六韬》!”
鬼谷子亦点头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最偏重于哪一韬?”
“每一韬都很精彩,不过,弟子更偏重于后面四韬,就是《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究治国之术,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所讲甚好,只是仍旧没有后面四韬精彩!”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鬼谷子沉思有顷:“嗯,所言不错,这四韬的确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鬼谷子惊道:“哦,此是为何?”
“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断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如此托大,众人皆吃一惊。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却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说并非戏言。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兵强将猛;三军齐心;出其不意。”
“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摇头道:“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想了一会儿:“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这就细读前面二韬!”
鬼谷子见他有所领悟,就把目光转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鬼谷子接过一看,是《管子》,点头赞道:“嗯,你从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读。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屡次提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典出何处?”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庞涓震惊,“请问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书了!”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名唤《孙子》,又称《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道:“先生,既有此书,能否借弟子一阅?”
鬼谷子摇头。
“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一书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孙子》一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