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至中堂,在墙上挂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
苏虎正在摆弄,老伴苏姚氏走进门来,见状大吃一惊:“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什哩?”
苏虎白她一眼,弯出中指将几案敲得咚咚直响:“还不是为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小子?我算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操!”
苏姚氏感觉架势不对,惊惧地问:“他大,你——你想咋的?”
苏虎气呼呼地说:“咋的?还能吃了他不成?这些年来啥法儿都试过了,就是招不回他的魂。今儿个只想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
苏姚氏听出不是动粗,顿时放下心来,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
“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
苏姚氏支应他道:“好好好,要是毒誓管用,我们真要谢天谢地了。”
苏虎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吩咐苏姚氏:“去,找二小子回来,嗯,还有,让老大、老三一道过堂,打总儿收收心!”
说话间,苏代洗完澡回来,哼着小曲儿回到院里。苏姚氏听见,急走出来,小声问他:“代儿,你二哥呢?”
两人洗过澡后,苏秦呆在村北的打谷场里不肯回来,苏代自是知道。然而,苏代瞄见中堂里灯火明亮,摆满牌位,已知端底,当即摇头道:“洗完澡后,一扭身就不见他了。”
苏姚氏拉住苏代,对他耳语一阵,嘱他快去喊苏秦回来。
太阳早已落山,苏秦盘腿坐在打谷场上,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木剑。雕有一会儿,他拿过锉子,细细研磨,而后将剑掂在手中,端详一阵,插进剑鞘里。连插几次,许是感觉不顺,他又拿锉子细磨起来。
正在细磨,苏代走来,站在一边观看一会儿,小声说道:“二哥,阿大叫你回去哩。”
苏秦没有睬他,两手依然在忙活。
“阿大在中堂拜祭祖宗,看样子像是要教训你哩!娘悄悄说,待会儿你要认个错,阿大咋说,你咋听就是!”
苏秦依旧在细磨,只不接声。
苏代迟疑一下:“二哥,要不,你先躲一阵去?”
闻听此话,苏秦打个惊愣,收起锉子,一骨碌爬起,将木剑插回鞘中,倒背于肩。
苏秦一直倒背木剑,苏代几次都想提醒他,均未出口,此时也是无话找话,小声说道:“二哥,你背错了。我见人家的剑,都是剑柄朝上!”
苏秦微微一笑,朝他深揖一礼,依旧倒背木剑,转身径朝渡口方向大步走去。苏代愣一会儿,急追几步,冲苏秦的背影叫道:“二哥,要是我想找你,哪儿寻去?”
苏秦略停一下,回望一眼,朝他再揖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苏代挠挠头皮,看到苏秦的背影渐去渐远,彻底隐没在昏暗中,方才轻叹一声,走回家里。来到堂前,苏代看到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品均已摆好,香也燃过,苏厉已在堂下跪下。苏虎站在门口,两眼直盯门外,见到苏代,劈头问道:“那小子呢?”
苏代勾头应道:“到处寻了,连影儿也不见。”
苏虎眼睛一横,喝道:“就这屁大个地方,他能飞到天上去?”转对苏厉,“厉儿,你也出来,都给我找去!”
苏厉赶忙起身,与苏代一道走出门去。两人满村子又寻一遭,哪儿还有人影?二人回到家里,细细禀过,苏虎气得浑身发颤,狠跺几脚,只好又将祖宗的牌位逐一撤下。
翌日晨起,苏虎出工,仍旧不见苏秦,虎脸质问苏代:“一个晚上他都没回?”
苏代摇头道:“没有。二哥许是害怕责斥,躲到哪儿睡过头了。要不,咱先下田去,呆会儿二哥回来,也必去了。”
苏虎有气也无处发,转对苏姚氏吩咐道:“待会儿二小子回来,让他依旧去东坡谷田,今儿赶急一点,傍黑兴许就能锄完。”
苏姚氏应道:“他大,你放心就是。待秦儿回来,我让他马上就去。”
谷田里,苏虎三人锄有一晌,仍旧不见苏秦。苏虎感到事儿不对,变过脸色,气呼呼地叫道:“昨儿躲老子一宵,今儿连影儿也不见了,这是摆明了要跟老子打擂台呀。”
苏代扎住锄头,小声劝慰:“阿大,二哥心野,真要不想种地,我看就算了。田里的活,我跟大哥多干点,中不?”
苏虎方脸一虎,大眼一瞪:“中个屁!”
苏代赶忙埋头锄草,不敢吱声。
苏虎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小子必是又去王城了!代儿,前儿你不是去过王城吗?我且问你,这几日王城里可有热闹?”
苏代想了想,嘻嘻笑道:“是有热闹来着。前儿我在城里,听见满城人都在议论聘娶公主之事。”
这些日来,苏虎一心埋头弄庄稼,这样一桩大事,竟是一丝儿不知,急忙问道:“是谁家聘娶公主?”
“是秦公和魏侯。听说他们均来使臣,说要聘娶天子的长公主做太子妃,王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孩童都在议论。”
苏虎又是一番沉思,自语道:“怪道那小子没魂了!”话音未落地,心头陡然一揪,暗自琢磨:莫不是他思春了?
苏秦就此细细琢磨有顷,心底陡然豁亮:果是如此,倒是好事。有个媳妇管着他,那小子没准儿就能收心了。
想至此处,苏虎立时有了主意,将锄头朝田里一扎:“你俩先锄,我得回去一趟。”
苏虎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院里,苏姚氏仍旧候在门口,见是苏虎,赶忙说道:“他大,我在候着呢,秦儿只怕这阵子就回来了。”
苏虎急惶惶地说道:“不用候了。你到鸡棚、鸭舍里,抓只鸡,再逮只鸭!”
苏姚氏一怔:“他大,你——这是干啥?鸡、鸭都在生着蛋呢!”
苏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个啥?”
苏姚氏知道拗他不过,只好嘟囔着走向后院,不一会儿,一手拎只鸡,一手提只鸭,极不情愿地走回院里。
苏虎寻来两根绳子,将鸡、鸭的小腿绑上,一手提拎一只,径自出门,不一会儿,就已走到村西头的媒婆麻姑家的柴扉外面。
苏虎站在门外,朗声叫道:“老姐儿,在家不?”
麻姑听到喊声,系着围裙从灶间里走出,见是苏虎,夸张地嚷道:“天麻麻亮就听见喜鹊儿喳喳喳直叫,妹子就琢磨着有稀客,这不,果然是老哥儿!快快快,院里坐。”
苏虎推开柴扉,走进院子,将鸡、鸭放到地上。麻姑扫一眼仍在扑腾的鸡、鸭,明知故问道:“老哥儿呀,多忙的天,你不下田干活,绑着这些小东西到妹子这儿,要干啥哩?”
苏虎呵呵一笑:“还能干啥?让老姐儿补补身子。”
麻姑开门见山:“老哥儿,直说吧,是哪个小子?”
“托老姐儿的脸,老大已经结亲,该上老二了!”
麻姑一听,赶忙起身,连连摆手道:“我说老哥儿,你这两只鸡鸭,妹子当真消受不起,还是拿回去自己补身子吧!”
苏虎有些惊讶:“咋哩?”
“还能咋哩?”麻姑出口如发连弩,“要是为你家的老三跑腿儿,妹子我二话不说,可这位二小子,说话结巴不说,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不在肝儿上。不瞒老哥儿,二小子的名声早就传遍十里八乡了,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他!您这个忙,妹子纵使想帮,怕也是个难哩!”
苏虎从袋里摸出几个钱币,塞予麻姑:“闺女愿不愿嫁,还不全在老姐儿您这张金口上?这桩好事儿,老哥儿啥话不说,只托在老姐儿身上!”
麻姑接过布币,轻叹一声:“唉,也只有妹子这人,嘴皮儿硬,心肠儿软。中,妹子这张老脸儿,今儿就为老哥儿豁出去了!”
苏虎躬身打揖:“有劳老姐儿了!”
这日上午,童子扛着招幡儿走在王城大街上,两只大眼左抡右转,一刻不停地打量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有顷,不无惊奇地对鬼谷子道:“先生,看,我们到王宫了!”
鬼谷子四下一望:“哦,王宫在哪儿?”
童子手指两边的店铺:“这不是王宫吗?”
鬼谷子捋须大笑:“哈哈哈哈,这哪是王宫?”
童子惊异地问:“你看,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个个连在一起,比咱谷里的山洞长多了,不是王宫,又是什么?”
鬼谷子乐得呵呵直笑:“你小子呀——”
童子正欲再问,忽然怔住了。
旁边一家米铺门前停着一辆牛车,前日夜间他们在土庙里看到的那个怪人正在光着膀子与另外一个小伙子朝下卸米。童子见他肩扛大麻袋,大步流星地走进米铺,码好,疾步再走出来,动作麻利地再次扛起一袋。
“先生,看那个怪人,他在这儿。”童子手指苏秦,小声说道。
鬼谷子显然早已注意到了,盯苏秦又看一时,微微点头,转对童子:“怪是不怪,不怪是怪,你小子看走眼了。”
鬼谷子说出此话,倒让童子莫名其妙。童子想了一想,索性走到街边,靠在一棵榆树上,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米铺,盯住苏秦,好似定要从他身上看个子丑寅卯出来。
不一会儿,车上的大米卸完,那个怪人,也即苏秦,拍拍两手,拿起水桶,动作麻利地走到水井边,打桶水,洗过上身和手脸,从墙上抓起衣服穿上,走到柜台前面。见他过来,米铺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枚布币摆在台面,朝苏秦点了点头。苏秦憨厚一笑,接过布币,纳入袖中,再从一边取过木剑,朝掌柜的揖过一礼,缓步走到街上。
凉风吹来,苏秦顿觉心定气爽,伸手理了下头发,又将衣服上下拍打一番,抬头看看日头,倒背木剑,沿街大步走去。
看到苏秦倒背木剑,童子又是一震,望着鬼谷子道:“先生,你看!”
鬼谷子笑道:“你小子,想不想去看王宫?”
童子赶忙点头。鬼谷子朝苏秦努了努嘴:“那就跟他走吧!”
不一会儿,他们跟着苏秦来到一处地方,果然是高门大院,气势巍峨,门楣上赫然刻着“辟庸”二字。
苏秦似是轻车熟路,身子一转,径自拐了进去。童子急赶几步,追进大门,竟是不见影子。门口并无门人,师徒二人信步进院,走走停停,就似观光一般。
辟庸是大周太学,在平王东迁洛阳不久就兴建起来,春秋时最是红火,盛极一时的守藏馆就在院内,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此院中度过。那时节,前来求学的列国士子、公子王孙络绎不绝,太学里人满为患,哪像今日这般破败不堪,一眼远去,偌大一个学宫,竟是冷冷清清,乱草丛生,只有这高墙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连的古式建筑,仍旧使人隐约联想到昔日的辉煌。
童子却是早已习惯了杂草、荒凉,因而毫无感伤,一进门就四处张望,惊叹不已:“先生,看来王宫就是不一样!”
鬼谷子呵呵笑道:“小子,这儿也不是王宫!”
童子大是诧异:“不是王宫?又是何处?”
“是辟庸,也叫太学!”
“啥叫太学?”
“太学么,就是公子王孙修身学艺之处。”
童子挠挠头皮:“修身学艺?那不跟咱的山洞一样了吗?”
鬼谷子笑道:“那可就差远喽!”
童子想了一下,点头应道:“嗯,瞧人家这气势,咱的山洞是差远了。”
鬼谷子呵呵一笑:“你小子,若是瞧上这气势,那就留在这儿吧。”
童子连连摇头。
“哦,你为何不留?”
童子想了一想:“这儿没有山花,也没有蝴蝶。”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小脑瓜儿转得倒是蛮快!”
童子咧嘴憨笑起来。两人乐有一会儿,童子问道:“先生方才说到公子王孙,怎么不见?”
鬼谷子朝百步开外处指了指:“就在那儿。”
童子顺着鬼谷子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苏秦盘腿端坐于一幢房舍的墙根下面,两眼微闭,神情痴迷,似乎正在倾听什么,一边听,一边双手架在前面,就似抚琴一般,脑袋还一晃一摇的,极是投入。
童子细看一阵,疑惑道:“先生说的公子王孙,就是那个怪人?”
鬼谷子笑了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树:“坐在阴凉里,待会儿你就看到了!”
童子应声“好咧”,将招幡儿靠在树干上,席地坐下。
果然,没过多久,就从苏秦靠窗而坐的房子里传出琴声,悠扬激荡,绕梁不绝。童子也是识琴之人,琴声一传过来,就将眼睛闭上,倾心去听。曲子是伯牙的《高山》,也是童子耳熟能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