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眉眼低垂:“我知道姑娘嫌我,以前跟着秋龄姑娘众姑娘的坏话没少说,缺德事也做过,可是我也不想的,您不知道秋龄姑娘常常关起门来毒打我……”说着吧嗒吧嗒开始落泪。
小菊急了,一边替翠儿擦眼泪一边劝华韶:“好姑娘,我以后少吃些,腾出的银钱给翠儿姐姐作工钱,您不收下她别的姑娘更养不起的。”
“别哭了。”华韶看着翠儿思考了片刻:“既然妈妈发话了,就留下吧,只是我怕吵,屋里除了小菊不爱多留人,你帮帮外面的事就好,没事的时候大可回房歇着。”
翠儿跪下冲着华韶猛磕头:“谢谢姑娘,谢谢姑娘!那奴婢这就去收拾东西。”
华韶扶起她道:“倒不必费事搬过来,秋龄姑娘被关了禁闭,她院里空着也是空着,你仍住那儿,隔得也不算远,也许妈妈消了气又让你仍旧伺候秋龄姑娘,或是把你指给其他姑娘也未可知,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了。”
“秋龄姑娘再也容不下我了。”翠儿嘴角浮现凄然的笑意。
华韶不便接话,只道:“这几日也无事,你回去歇着吧。”
翠儿起身向华韶行礼:“天冷了姑娘也注意身体,衣服我洗好给您送过来。”
华韶让小菊拿来伞,将伞递到翠儿手里:“衣服你留着吧。仔细路滑。”
小菊送翠儿到院门口,笑着拉起翠儿的手:“翠儿姐姐,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人啦!”
翠儿松开小菊,礼貌地笑着道:“只怕华韶姑娘不这么想呢!我回去了,就送到这吧。”撑着伞独自穿过庭院、游廊、小径,推开空无一人的院门,走进自己阴暗的小房间,沾了雨天水气的被褥像空气一样潮湿,她能隐约听到别的院里嘻闹的声音,那些女人们浪荡的心随着一点春雨就荡漾起来。
翠儿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在这个上百人的玉香院。
“以后不必同翠儿走得太近。”华韶冷冷地说。
小菊有些委屈,她家姑娘极少用这么冰冷的语气同她说话:“姑娘生小菊气了?可是为什么?”
华韶叹气道:“只怕她来了咱们会事非不断,离远些的好。”
“那姑娘又留下她?您实在不乐意回了太太就好,太太什么事都依着您的。”小菊嘟着个嘴,有些埋怨华韶。
“我不要,太太定会把她指给莺儿姑娘,二丫年幼,莺儿马上要挂牌,用人的地方多着呢!”华韶耐心同小菊解释道:“可是翠儿是怎样的人这么些年明眼人也看出点东西了,难道还真信她是受秋龄迫害才不得已害人?莺儿年少单纯,二丫更是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一个,让她去了莺儿房里,没人镇着她指不定惹出什么大祸。你心里不爱存事儿,但求你乖乖听我几话好不好?”
小菊咬着下唇点点头。
“其一,我同你提及的事不许告诉她,其二,她让你做的事必须回过我,其三,我让你做的事不许躲懒交给她。咱们养着她,但避着她。”
小菊似懂非懂,只是隐约感觉到她和华韶关上门就开心自在的生活要变了。
华韶拿出方才写好的信交给小菊:“待雨势小些给许公子府上送去。”
秋龄嘴里的抹布已经被取出来了,但她不敢大声叫嚷,惹怒了门外的婆子们只会更惨,下一次塞到嘴里指不定是什么脏东西。抹布只在嘴里塞了一会儿,却带走了所有唾液,口渴得极了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去窗外接了些雨水总算把口润了润。雨天骤然降温,她穿得又不多,站在杂草堆旁望着脏兮兮的杂草,内心挣扎了一小会儿,一咬牙钻了进去,刻意不去在意草屑扎在身上的痒痛感和貌似活物爬过身体的幻觉。
人的适应能力是可怕的,前一刻还非真丝的被面不用,非雨前的龙井不喝,此刻么,只恨雨水不够多,只恨稻草不够厚,更恨自己没有早日看出翠儿那个贱人的祸害之心。
她窝在杂草中,望着窗外虔诚地对着阴雨绵绵的天空许下愿望:“大慈大悲的菩萨,让那些贱人全都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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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话
次日傍晚时分,两个彪形大汉踢开了柴房的门。
秋龄正偎在杂草堆里香甜地睡着,梦里觉得整个人突然腾地飞到了半空,两只手臂被绳子绑着高高吊起,疼得睁开眼,才看清自己被两个大汉架着已经出了柴房,华贵的衣衫拖在泥地里,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草屑。
她深知鸨母是怎样处理不听话的姑娘的。
“放开我。我要见妈妈。”秋龄几乎要哭出来。
大汉们不说话,一直把她拖到大厅正中扔在地上便离开了。蓬头垢面的秋龄抬起头这才看清院里所有人都在,身体蜷缩着不想与其中一人对视,她怕死,但这样当众出丑对她的伤害更大,人前风光了那么久,那么多被她欺凌过的人都光鲜的高高站在楼上俯视着狼狈不堪的她。她坐在地上,双臂抱紧膝盖,埋下头开始旁若无人的大哭。
站在楼上的鸨母由环儿扶着,缓缓走下楼,站到平日里姑娘们给宾客跳舞的高台上,大声道:“秋龄犯了什么事我想在场的众人有人清楚有人糊涂,今天我就当着你们把话挑明了,她——”鸨母大袖一甩,伸出有些苍老的手指向秋龄:“犯了两条大忌。无端挑事冤枉加害自家姐妹,屡传谣言坏我玉香院名声。”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安静点,听我说完。”鸨母嗓子因干燥有些撕裂,台下的环儿忙递上一杯水,鸨母喝完继续道:“自相残杀不用我多说,但名声一事,我打量着姑娘们会觉得青楼女子有什么名声可言?”
她转了一圈,目光略过每一个女人的脸,用更洪亮的声音道:“你们要时刻记着,挣这种钱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挣,男人想要你们就得付出代价,要么是钱要么是感情,但感情真假难辩,所以不愿为你掏钱的男人也不值得你倒贴。被人花言巧语骗去白糟蹋是犯傻,与皮相尚可的烂货私通是犯贱。你们来我玉香院是因为犯贱么?不是,是时事所逼不给你们活路。”
站在华韶身旁的莺儿被鸨母说得红了眼眶,华韶将小丫头揽进怀里,四遭已有了女人们小声的啜泣声。
“我许你们一同分帐,是不想你们觉得进了青楼这辈子就完了,人总得有点盼头。我许你们热客,是不想你们连男女之情也在经年累月中淡化了,变得麻木无情。我许你们挑客,实在不乐意陪的客人不勉强你们,就是不想我手下的姑娘沦落得人尽可夫,陪男人这事儿你们没得选,但至少可以选择陪怎样的男人。只是我给你们留的最后一点脸面别自个儿给丢了,你们互相陷害的事,与人的私通的事,若有趁早收手,日子还长着,别让自个儿活得太不堪。”鸨母又看着缩成一团的秋龄道:“我这次当着众人的面饶了秋龄,是看在后果尚不严重,下次,但凡有不怕死要再犯的,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不怕死。”
鸨母又环视了众人一圈,女人们用偷偷用帕子抹着眼泪的,有抱在一起哭作一团的,也有低头陷入沉思的。“都回去准备着些,别闲了几日骨头都懒了,打后天起正式开业。”
伴着纱裙拖在地上的沙沙声,金银玉器撞击的叮当声,众人的低语声,人群缓缓散去。秋龄仍埋着头坐在大厅中央,面如死色的翠儿也站在原地,由着人们擦肩而过时撞到她也不躲闪。秋龄平安无事,华韶离开前告诉她让她还是回去伺候秋龄,看来自己的死期是到了。
人群散尽后,她几乎是以赴死的心情一步步从二楼走下,短短的楼梯费了好长时间,仿佛在尽头等着她的是刀山火海。
她走近秋龄,手掌颤抖着轻轻摸着秋龄的肩,道:“我扶姑娘起来吧。”
秋龄听出了是翠儿的声音,只是再也提不起以往跋扈的气焰,她恨翠儿,也恨春红,可是身子累极之下连恨也是无力的。
主仆二人沉默着各怀心思回了院里。
到了房间,秋龄坐到床上拉过被子就要睡。翠儿轻声问道:“姑娘不洗洗身子么?”
秋龄无力地摇摇头,执拗地拉过被子躺到床上蜷起双腿背对着翠儿睡下去。
翠儿看着秋龄从未见过的可怜模样心不由自主地疼了一下,只是不知道养足精神的她会不会还是以前那个刻薄的秋龄姑娘。不过院里有人在的感觉真好,自己呆着的那一夜寂寞极了悄悄去柴房看过秋龄,看她像婴儿般窝在杂草堆里以往积累的厌恶也消了大半。
她替秋龄裹紧被子,关好门窗,回了自己更为潮湿的房间,奇怪的是今天倒不似昨天那般清冷了。
“给许公子的信送到了吗?”华韶用手指拨弄着箱子里的珠钗玉器。
小菊坐在华韶对面嗑着瓜子道:“让门婆子请了烟儿哥出来亲手交给他的。”
“倒是怪了,许公子一向是当天回信的。你明日再帮我跑一趟,这事耽搁不得。”华韶拿起一个镶了白玉的金钗问小菊:“这个送给莺儿如何?”
“好看。”小菊嘴边还残留着瓜子皮,忙着点头道:“姑娘对莺儿姑娘真好。”
华韶上前用食指摸了下小菊的鼻子,笑着道:“对你不好么?”
“好好好。”小菊抱紧了怀里的瓜子蜜饯。
“放桌上又没人抢你的,别洒了弄得到处都是。”华韶合上箱子放回铜镜前,小菊起身跟过来:“姑娘让我放就好,怎么自己起身了?”
华韶看着小菊吃过蜜饯的黏糊的手指,打趣道:“还是不麻烦菊姑娘了。”
小菊气得一跺脚,华韶吓得往门口跑了几步道:“菊姑娘别动怒,震塌了屋子可不好。”
小菊气得背过身,“姑娘就知道欺负小菊。我专心吃东西去不想理你了。”
华韶扶着门边不顾形象地大笑着:“真生气怎么还有胃口吃?”
小菊往嘴里塞下一大颗蜜枣道:“生气了就得吃东西啊,当然难过也要吃,开心也要吃,无聊也要吃……”
“饿了呢?”华韶仍逗着小菊。
小菊狡黠一笑道:“这样吃就不会有饿的时候了。”
说完二人一起放声大笑,过来串门的莺儿和二丫撑了伞走到门口,莺儿笑着问道:“姐姐和小菊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小菊听说二丫来了,抱起蜜饯盒子跑到门口,“咦,二丫,你怎么可以让莺儿姑娘撑伞啊?坏了规矩被太太看到会骂的。”
莺儿笑着替二丫解释道:“她这么小的个头,即便撑伞也遮不住我啊!”
小菊一吐舌,拉过二丫道:“快过来吃东西。”
莺儿佯装生气道:“小菊倒是真的心疼我家二丫,有好吃的也不舍得让我一同吃。”
“莺儿姑娘和我们姑娘一起呆久了也学坏了,就知道打趣我,还是二丫妹妹好。”小菊和二丫对视一笑,和睦地坐在一起不理姑娘们。
“正要去找你呢!”华韶替莺儿放好伞,拍去肩上沾着的雨水,挽着手一起坐下。
华韶拿起桌上的金钗道:“匆忙之下没来得及找小匣子装上,东西倒是好的,送给你后天戴。”
“后天……”愁云浮上莺儿的笑脸:“我还是害怕。”
华韶握着她的手,把金钗递过去,道:“只见客不陪客,提前多认识些公子也许能幸运躲过将来的……”华韶想说□□之事,在她心里仍觉得莺儿是个孩子,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极少人能如姐姐这般幸运遇到许公子那样的贵客。”莺儿极力掩饰表露在脸上的除了欣羡外的其它感情。
华韶开玩笑道:“许公子再好心也不在我这呀!”
莺儿张嘴想告诉华韶许公子是爱她的,因着私心改口问道:“那姐姐呢?”
“什么?”华韶茫然地一抬眼。
“姐姐……”莺儿笑着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姐姐的心在哪呢?”
华韶起身凑到莺儿面前,右手环至莺儿雪白纤细的脖颈,有些暧昧地说:“我的心,全在妹妹这里。”
莺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到脖子却红成一片,她拿开华韶的手嗔怪道:“姐姐越来越没正形了,人家认真问她呢!”
华韶坐下,面色凝重地说:“不全是玩笑,我真的把你当亲妹妹,想尽力护你。给许公子写了信,托他后日多带些朋友捧你的场,如果有意外,也可以保你无恙。这钗子还是他送我的,说来惭愧,姐姐翻遍了箱子,也就这件尚算不俗,配得上妹妹的绝色。”
“许公子要来?”莺儿攥紧了手里的金钗。“哎呀,姐姐就把话题扯开了,人家问你对许公子感觉如何呢?”莺儿不想辜负华韶对她的悉心照料,她喜欢华韶,也喜欢许公子,如果华韶也表露了心迹,她会放弃并极力促成二人。如果华韶无心……她紧张地望着华韶。
“当他是挚友。”华韶笑道,“更是恩人。”说完悠悠望向窗外。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上鸨母了肿么办~
☆、宫里
开业的前一天,一行车轿浩浩荡荡地停在玉香院门前。
一匹白马上跳下来一个侍从模样的红衣男子,上前敲了敲玉香院紧闭的大门。
门婆子应声开门,看了眼前的阵势,识趣地回道:“各位爷,小店明儿个才开业,请老爷明日再来罢。”
红衣男子视线越过门婆子望向玉香院内,招了招手,上来一帮着红衣的人把门大打开,门婆子吓得跑进院里回鸨母。
又一个红衣人在车轿前跪下,从轿门里缓缓伸出一只着了长靴的短脚,踏在人背上,再缓缓落地。
只见来人五短身材,微胖,脸上坑洼泛红,一身绫罗绸缎,若无这一大帮随从,一眼远看去不过平常富商的打扮。
来人开口了:“秦淮河最红的姑娘就在这儿?”
低头替他搀着手的侍从回道:“回祖宗,是这儿了。”
“扶咱家进去吧!”
门婆子慌慌张张跑到鸨母院里。
“太太,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