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锦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船上的事儿,他还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天际线,那儿有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盘旋翱翔,被蕙娘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扫了众人一眼,语气随意中竟带了一丝天真,“佩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蕙娘又去看权仲白,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先感慨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蕙娘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唇角微微上扬,她转身柔声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想要求活嘛,都是能理解的……早知道我们会落得今天这样窘境,当时你们也就不上船了是吧?”
那些人俱都点头哈腰,干笑着不敢接腔,也不敢回看蕙娘。蕙娘挥了挥手,道,“想去就都去吧,我也不留客了。不过难得来一次,好歹也带些东西走,才不算是白做客了。”
她神色一正,冲左右厉喝道,“在他们身上留点礼物,让他们游过英军那边去!”
说着,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先在最近一人身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方才大喝道,“把他丢下船去!”
封锦一抬手指,他身边两个亲卫顿时上来,把那人一夹,大步走到船边就丢了下去。——这大海里什么时候少过鱼?蕙娘的刀又快,这人还在半空中,坠入水中的鲜血,已经惹来了几条大鱼盘旋围绕。人才一落水,便听得惨叫连声,这人连挣扎着游一会儿都不能,一眨眼便不知被什么东西拖入了水底。
蕙娘转动着眼珠子,阴森森地瞅了余下那群人一眼,又露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众水兵方才恍然大悟,纷纷拔刀而上,在这些人身上划了深深的伤痕,将他们从上层甲板丢下海去,这十几人,顿时把旗舰周围变成了惨叫的世界。蕙娘只是充耳不闻,又吩咐传令兵,“告诉余船知道,还有谁想要临阵脱逃的,都照此法办理。想走,哪有这么容易?这种人,让他们死得光鲜些都对不起咱们,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得轰烈些,好歹带些人陪葬!”
海船上,船长就是皇帝,什么样的私刑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还有得是呢,这些水兵非但不觉得胆寒,反而都兴奋了起来,轰然道,“就要死,也死得痛快!”
在一船人高呼声中,舰队缓缓向英军驶去,刚才那特异的景象,似乎也令他们颇为迷惑。现在舰队一路带着血浪向他们驶去,两侧炮口全开,大炮洞出时,那两艘最接近于他们的蒸汽船,倒是慢下了速度……
这明显就是不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了。蕙娘眯眼瞧着各船之间的旗语,又令人翻译出来给她听,果然,英军主将亦不想一次赔上数条蒸汽船,只令一条船继续往前试图拦住他们的去路。其余船只收紧包围,欲要继续结成阵形,避免大秦舰队各个击破。
如此反复变阵,英国人就算有蒸汽船,不免也有些手忙脚乱。唯独阻挡大秦舰队的那支蒸汽船,因为目标单纯,倒是十分坚定,一心一意地就撞了过来,仗着自己侧面对准船头位置,天威炮不好炮击,他们也在准备冲旗舰开炮了。
蕙娘先不发令,等这艘船接近天威炮最远轰击范围时,便道,“各船准备,能射得到的都轰一发,看有没有这个运气吧。”
上回天威炮有所留力的事,敌人自然是毫不知情,这回发炮时,他们还是没做好准备。几枚炮弹炸过去时,众人都能听见英军的惨叫,与横飞的断肢——水手们根本没找掩护呢。大秦舰队连忙抓紧机会,尽力炮击了几轮,但依旧保持原定方向,如此一来,两船势将擦肩而过。不过,因为人手的损失,英军船只是不可能调转航向继续来拦截旗舰,硬要和其相撞了。
然而,这回毕竟不比上回,两船越来越接近,很快,英军的炮弹也落到了大秦舰队之中,第一枚炮弹,正正就击中了旗舰左舷。
众人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船身剧烈晃动,蕙娘几乎没有站住,别人就更不必说了,哗啦啦登时跌倒了一大片。好在这发炮弹居然没炸,只是镶嵌在船舷上,并未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损失,至于余下几枚,不是冲着后头船只去了,就是在水里开了花,一时此地海水起伏不定,船只也是随之摇晃不休。别说发炮,就是开枪都难瞄准。各位炮手各显神通、零零散散地发了几炮,也是逼得英军那边暂停了移动,借着海水的机会,众人鼓了侧帆,继续往前开去,如此一边交火,一边往前,也顾不得后头各船能否跟上了,只是瞅准了烟囱打,又往能打到的所有敌舰上都发了炮,反正只要在射击许可的角度内,也顾不得珍惜炮弹了,能打到多少就打多少。
这么闹哄哄没章法地打了一阵,英军那边也要过来营救他们自己人,倒真让蕙娘等人逃脱出来——除了左舷上那个炮弹以外,底舱有一处进了水,别的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了。倒是跟随他们的一艘商船被击沉了,上头的水手等,都顺着抛出的长绳往上爬。多数倒是都被救了起来,但上头居住的老弱妇孺就没这么幸运,存活希望已很渺茫。
众人亦不敢停留整顿,尽力往前开去,到了第二日中午,英军又遥遥地坠住了他们的尾巴,不过,这一次他们速度也受到影响,亦不敢再蛮横靠近、强行包围——天威炮毕竟还是占便宜的,这一次,七艘船变成了六艘。
如此一来,大秦舰队倒是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每回英军接近天威炮射程,蕙娘都下令射击,这回英军是真的怕了,估计也打算消耗他们的炮弹,因此只是游走骚扰,并没有认真来打。舰队借此机会,终于凭借老水手的指点,驶入黑潮中,速度顿时加快少许,就这样和英军追追打打地往前逃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这十多天内,当然船上减员也比较严重,物资消耗也十分厉害,不说吃的、打仗用的,就是药草都消耗得飞快,虽然海战隔得远,但毕竟还是有伤员出现。只是权仲白却不能医治——众人亦都明确拒绝了他的医治:现在他是昼夜不停地看顾着封锦给他降温:虽然几次大战,封锦都被权仲白尽力护住,减少颠簸对他的冲击。但他到底还是发了高烧,已经晕迷了有五天之多了。不用任何人解释,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性命,陷入了极度的危险之中。
这天船行已近海南时,蕙娘正在和卢天怡看星图,试图再一次确定自己所在的方位,以及行驶到海南岛需要的时间。因天色已晚,今夜乌云极厚,似乎将有暴风雨到来,英国人也没意思打夜战,洋面上是一片漆黑、万籁俱静。卢天怡颇有几分担心底舱,两人正在商议要不要把封锦转移到别船去时,蕙娘忽然觉得窗外晃过了一丝亮光,她还没留心,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细看,不想再过了一会,便有人咚咚地跑来敲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公子!副统领——咱们,咱们的人到啦!刚才打了灯号,是——是许将军和小桂将军。”
☆、313、逆转
许凤佳会来并不出奇,怎么连桂含沁都跟着来了?蕙娘一时倒有些回不了神,怔然半日,才起身道,“来了几艘船?多少人――上头有医生有药没有!最重要,有炮吗?”
这些日子以来,大秦舰队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压力只有她和卢天怡知道,炮弹有限,他们为了尽速脱身每一次都有尽量开炮,若是英国人再追上两到三天,把他们逼停两次以上,到了第三次估计就要登舰硬拼了。虽说有封锦的亲卫在,但这终究是胜负两说的事。英国人此番也是有备而来,手里带着的火器没准比他们要多呢?只是他们不透露给底下人知道――虽说底下人也是心知肚明,大家只都不提起,拼命往国内赶罢了。但海南那么天涯海角的地方,何曾有大兵防守?就是能够顺利登陆,都未必可以甩掉英国人……
现在,这自然是两回事了。蕙娘立刻就动起脑筋,想着能否把蒸汽船给留下一艘――她旋即有哑然失笑,自己那是赶鸭子上架罢了,现在有许凤佳和桂含沁在,她还操什么心?两个大将军都来了,那排场还能少得了吗?
这些信息,传令官自己都不知道,还要再回去问时,蕙娘和卢天怡却都不愿等待,自己迎着夜风走到前甲板,果然见到前方模糊夜雾中,有一盏灯在上下挥舞,明灭不休。因为雾气的模糊,令人也很难判断远近,传讯兵看了半晌,方回道,“带了四十多艘船下来,都是新船,重炮。人也有七千多。”
这股力量够把吕宋强行占领了,几艘英国船算什么?蕙娘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她亦不再细问这方面的信息,而是催促传令官去问医药的事。不过,灯号可没法传递这样的信息,现在夜雾又浓,也没法用别的方式传令,更不敢贸然启航互相靠拢,免得在雾中相撞那就好笑了。蕙娘令人去安排第二日同大部队会合的时,自己则走回去找权仲白,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权仲白这一阵子日以继夜地照顾封锦,几乎是一个人把从前学徒帮手做的活都包了下来,有一点空闲,也出去给水兵伤员看诊。饶是他底子好,也是打熬得又黑又瘦,看来却精干了几分,倒是比从前那水墨贵公子更落到了实处似的。蕙娘进来时,他正给封锦用凉水擦身降温――在船上这一段日子,那些水兵可不管什么女公子不女公子的,天气热了又要做活,能穿条裤子都算是很文雅的了。因此蕙娘也没矫情,站在门边把事情说了,看了封锦光./裸的上半身一眼,亦忍不住叹道,“瘦得肋条都出来了。”
“这反反复复地高烧、退烧,吃下去的一点东西都消耗完了,能不瘦吗?”权仲白叹了口气,“只盼大船队那边带了硝石,他这病最重要就是把体温给稳住了,再来用药。现在天气这么热,人的火气本来就是上行发散的,高烧也不奇怪。”
蕙娘不禁道,“就是退烧了――人会不会……”
若是烧傻了,按封锦的心气,恐怕还恨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权仲白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都难说呢。”
他揭开封锦脸上的白布给蕙娘看了,苦笑道,“这里的疤倒是好得快,现在都结起来了。”
蕙娘探头过去一看,只见封锦白皙的右脸上星星点点都是深红色的疤痕,就像是被胭脂溅了一脸颊似的,配合着他消瘦的双颊,紧皱的眉头,倒使得他有一种从前未曾具备的异样美感。亦不禁叹息道,“这个封锦,真是没话说了,天下男子不如他也罢了,我看,天下女子,比他强的也不多见。”
“美人往往都薄命的。”权仲白试探了一下封锦的额温,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皱了皱眉,便道,“让两个人坐小船过去,问有硝石、药材和大夫都让排过来。就说他重伤后高烧昏迷了,若有新鲜淡水也带一些来。我们船里的水都十几天了,不够新鲜。”
蕙娘自然着人去办,虽说半夜在雾中航行比较危险,但事涉封锦,众人无不踊跃。很快就有两人擎灯上船,划桨向远处灯号方向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两盏灯都灭了,于是蕙娘这里也挂起灯来,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三艘小船都靠了过来,上船的除了大夫和大量草药,还有许凤佳和桂含沁两位将军。两人神色都极为紧迫,见到蕙娘,第一句便是,“人应该还没事吧?”
蕙娘叹道,“难说,硝石带来了吗?”
硝石作为火药的原料之一,本不该被带上船的,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真有。而且就有刚刚制成的冰块也一起带来了,大夫们忙忙地拿过去和权仲白一道给封锦擦身降温。又要封闭舱室,以便大量设冰把温度给降下来。两位将军去看过封锦,面上都极为沉肃,许凤佳妻子和封锦有血缘关系,当然更为关心,就是桂含沁,都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沉思什么。还是蕙娘把他们给领出了舱房,不然,他们是大有看着封锦擦身降温的意思。
毕竟都是杀伐果决的人物,虽然封锦的状况,坏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整件事又荒谬得几乎就像个玩笑,但两人都很快冷静了下来。许凤佳当仁不让地坐了上位,桂含沁虽然官衔现在已比他高了半步,却陪坐下首,他扬眉含笑对蕙娘解释道,“我这次过来,也算是躬逢其会吧,手里的兵都没来,只是皇上令我跟在升鸾兄身边帮帮忙,女公子万事还是以他为主。”
蕙娘半信半疑的,却也不多问,先把整件事来龙去脉,包括南洋殖民地现在的状况和变化都说了一遍,又道,“英国人只要不是瞎的,应该能看到灯号了,很有可能已经乘着夜雾溜之大吉。他们亦算是运气不错,简直有些心想事成的意思了,今晚竟还有夜雾,不然,只怕是能俘虏一两艘拖回去拆解研究的。”
蒸汽船对于海战而言意味着什么,两位水师将军是最清楚的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沉肃起来,许凤佳连珠炮似地问了好几个问题,“航速能有多少,船身脆不脆?逆风时受影响大不大,烧煤还是烧木材――按理说不应该啊,烧煤的话,能支持得了这么久,那船里得装多少煤呢……难道他们又改进了蒸汽机?我们的机器可达不到这个效率……”
蕙娘听得都是一阵头疼,她捂着脑袋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你问满船人也都答不上来的。等你捉了船来再说吧――你带了大军这么浩浩荡荡的南下,又是为了什么?”
许凤佳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收到了你们的信?正好本来也在操练演习,阵容都是齐整的。赶快就拉大队下来给你们撑腰了,我们猜测你们若要北上,肯定顺着黑潮走,这便打算赶一段路再按时鸣放烟火寻人,不行就直接杀到吕宋去,没想到才出了琼州岛没两天,倒是和你们撞上了。”
此事也算巧合,也算意料中事。便不是今日,只要双方大体在一个范围内,总是能联系上的。蕙娘道,“没想到你们还是收到信了――没想到封锦的病情居然如此严重吧?信里也不好说太多,免得你们太担心……”
几人默然相对,片晌后,许凤佳忽然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道,“该死的英吉利蛮人,居然如此目中无人,待我打下吕宋。除了这个什么皮特送上京外,另外那个所谓总督千金,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蕙娘惊道,“怎么,这就要打吗?”
许凤佳未曾答话时,桂含沁已笑道,“虽说背后就是琼州,但传信回去,一来一回起码也要一个月功夫,升鸾收到你们的信以后,不敢怠慢,已经转给朝廷。我们南下时刚收到朝廷回信,令我等便宜行事,做好出兵吕宋的准备。――那封信,是女公子执笔的吧?写得很见技巧啊。”
信鸽能携带的信息肯定是比较有限的,蕙娘在信里只大略交代了如今的情势,最多的笔墨还放在吕宋政局上。反正这都是要结仇的趋势了,英国人对天威炮如此觊觎,也不像是能和他们联手欺压荷兰人的样子,那倒不如直接轻取吕宋岛,把这么偌大一片岛屿握在手上以后,再来考虑婆罗洲的事不迟。不然,日后去往婆罗洲的路上,岂不是还要时时担心英国人使坏?
不论皇帝是否更心痛于封锦的伤,这封信上的分析起码是给了他更明确、更直接的理由拿下吕宋,对朝臣们也更有些交代。看来,皇上是令许凤佳便宜行事,借此机会,有一举拿下吕宋的意思了。难怪,除了许凤佳以外,连南下办事的桂含沁都让捎带上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确实擅长海战,多个掠阵的总是更稳妥些。另一方面,说不定也有再抬举抬举桂含沁,让他沾沾光的意思在。休说从前他一个桂家庶子,按说分润不到多少功劳,自从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成了他的心尖尖,这皇帝疼他,可比十□个父母疼都要来得体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