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色的身影就这么从西厢房冲到了正房外,从旁人手中抢过一桶水,举到自己头顶,淋了满身,连一点停留的时间都没有,便冲入了那漫天大火中。
在外面救火的席沉显然被这一与意料之中不一样的变故惊到了,他猛然伸出手去拉住季翊,可收回手时,手心里只余一截撕扯下来的*的布料。
席沉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就这么看着季翊瞬间被漫天大火吞噬。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还有阁楼上的楼音,她呆呆地看着下面的景象,攥着栏杆的双手不知不觉中松开了,在袖子中轻微发抖。
楼音看见远处的席沉回头看了她一眼,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可是从他的身影便可以知道,他与楼音一眼惊诧。
正房里的火光好似蔓延至天际,而此时,天空又开始飘雪,零星的小雪,丝毫不能压制火势,直到这大火惊动了官府,几十个官兵冲了进来,连同楼音的侍卫一同救火。
雪越下越大,火势慢慢被压制住了,黑烟笼罩着这一方的天空,所有人累的精疲力尽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整个正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倒塌的柱子纵横交错,像一块块儿巨大的黑炭,席沉放下手里的桶,跨过脚下的残垣,往里走去。
这时,从西厢房脱身的郁差也冲了出来,茫然地站在正房外,知道有人告诉他季翊还在里面,他愣了一下,下一刻便如同发疯一般冲了进去。
楼音站在阁楼上,只觉浑身上下都冰凉了,她看不清下面的人的表情,只看倒从那断壁残垣中,缓缓走出三个人来。
郁差与席沉架着季翊,从那修罗场里一步一步踏了出来。
季翊现在是什么样子,楼音看不清,她只觉得大脑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似的,她眼里的季翊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她看到他缓缓失力,跪了下来,双手撑住地面猛咳,每咳一下,背就剧烈震动一下,像是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一般。
枝枝看得呆了,她说道:“他、他冲进去做什么呀……”
忽然,季翊似乎是喘过气来了,他猛然抬头,楼音虽看不清,可直接告诉她,他看到她了。如她所料,季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她这个方向走来。越走越快,最后竟飞奔了过来,席沉与郁差紧随其后。
楼音根本来不及反应,季翊便踏着屋檐飞身纵上了阁楼。
像是惊雷一般,猛然落到了楼音面前。
“我都知道。”他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楼音看见他的额头上,不知是被什么砸得血肉模糊,血水与脸上的黑烟混在一起,让人看得心惊肉跳,他的衣服没有一块儿完整的,被火烧得残缺不堪,东一片西一片缺着,小腿那一块儿更是没有遮蔽的地方,健长的左小腿一处被烧得更甚,翻开的血肉还在往外冒血,而周围的皮肉已经烧得发黑了。
楼音不知他带着这么重的伤,是如何走出来的,她说道:“你、知道什么?”
“这是你的计。”季翊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楼音,“这是你为了杀我的计,我都知道。”
楼音往后退了几步,脚步有些虚浮,看着季翊的眼睛,心里直发憷。
“可是万一呢?”季翊挺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整张脸只有眼睛是干净的,可那明亮的眼睛里却透出彻骨的寒气来,“我想,万一呢?万一你真的在里面呢?即便我看见席沉站在外面没有进去搜救,我还是想着,万一呢?”
季翊看着楼音的眼睛,顿了顿,突然像是在可怜自己,他说道:“我真没用,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黑烟弥漫了整个上空,楼音被熏得有些喘不过气,她捂着胸口,想按下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可双手就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抬不起来。
电光火石间,季翊拔出了一把匕首,亮堂堂的刀刃晃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席沉眼明手快,立马冲了过去,却被郁差中道截下,厮打在一块儿。
楼音身后的两个侍卫也冲了上来,可楼音还没看清动作,两人便一刀封喉,放倒在地。
“你……”楼音见季翊拿着刀向自己走来,黑夜中眼里阴森如魅,她被逼的一步步往后退,脚步趔趄,站不住的她一直紧紧握着枝枝的手。
“你、你要做什么?”枝枝见形势不妙,可深知自己不是季翊的对手,而席沉又与郁差厮打着脱不开身,她只得挺身出来,“你、你把刀放下!”
季翊看也不看他,只一挥手,一掌将她重重掀倒。这一掌威力十分大,枝枝觉得自己的四肢像是碎了一般,再也怕不起来。
楼音退到了角落,再无退路,双手抓着栏杆,眼睁睁地看着季翊将匕首举了起来。可与预想中不一样的是,季翊举起了匕首,却朝着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鲜血瞬间冲破皮肉,顺着刀锋的方向流了出来。他看着手腕上的血迹一滴滴落到地上,另一只手猛然钳住楼音的下颌,逼迫她张开了嘴。“你不是想杀我吗?”季翊便将自己留着血的手腕放到楼音嘴边,一边说道,“你这么想杀我,一定要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才能解你心头之恨吧?来啊!我给你机会!”
“唔……”楼音拼命地摇着头,却挣脱不开他的钳制,他手腕上的血液一点点滴进了她的嘴里,血腥的味道从口中蔓延开来,带来的战栗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爬遍全身,她的脑海里翻江倒海,四肢似乎已经不停使唤了,楼音感觉自己在不停地下坠,巨大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侵入骨髓。
“是不是嫌这样死得不够快?”
季翊这么说了一句后,突然放开了她。楼音顿时倒在地上,俯身干呕了起来。季翊也随她蹲了下来,却抓起楼音的手,将匕首放到她的手里,然后紧紧攥住她的手,猛然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湿腻的血液像是毒蛇一般顺着匕首爬到了楼音的掌心里,楼音看着刺入季翊胸口里的匕首,双唇发白,两眼放空,那握着刀刃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不、不……”她摇着头,倏地收回了自己的手,那匕首却还深深地留在季翊身体里。
“不……”楼音摇着头,抱住双臂,颤抖了起来,尽管她的脑海此刻像是有一团火,可仅剩的理智告诉她,季翊不能死在她手里!否则她会受太多牵连,此生的种种努力都将白费!
季翊的衣衫已经被染红,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猛然拔出了匕首,温热的血液突然喷射到楼音脸上,与她的眼泪混做一体。
季翊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开始摇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去,可他的眼神却依然凛冽阴狠,他扯起楼音的手,握住匕首,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楼音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湿腻腻的是泪水还是血液,她呜咽着,想抽出自己的手,可他十分用力,刀刃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肉,血液顺着匕首流到了她的掌心里。她想用力挣脱,可是她越是挣扎,季翊就越是用力按住她的手,刀刃越陷越深。
“不……我求求你了……”楼音摇着头,几乎是哭着求道,“你别发疯了我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放开我的手!你放开!”
“你杀啊!”而季翊却对她的祈求恍若未闻,他双眼猩红,吼道,“你杀了我呀!”
这时,连在一旁打斗的郁差与席沉也被这场景惊到,两人停止了交手,迅速冲上前来,扯开了季翊与楼音。
楼音浑身颤抖着,一个劲儿地往席沉身后多,而季翊跪倒在地,双眼仍是盯着楼音,眼神却开始迷离起来,朦朦胧胧,像是看到了什么场景一般,嘴角慢慢漾起一弯笑意。
“阿音,我再也不会了……”
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出这一句话,随即整个人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41|11.8发|表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掩埋了正房的残垣断壁,白皑皑一片,看起来静谧美好,将大火吞噬的一切严严实实遮了起来。西厢房内,灯彻夜亮着,香儿和琦兰端着两盆血水倒了出去又赶紧打了两盆热水进去,连一口气儿都不敢歇,拧了一把毛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床边的大夫。
围在床边的周大夫是平州医术最好的,郁差半夜里闯进人家屋里把老人家用被子一裹便扛了出来。周大夫接过香儿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这才转身说道:“这位公子吸入大量黑烟,额头和小腿被烧成火炭的木头砸中,本就伤势严重,加之胸腔失血过多,这……”
他看了楼音一眼,被她的一身寒气吓得一哆嗦,说道:“若是到了明晚还醒不来,草民、草民实在就回天乏术了。”
楼音冷着脸,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枝枝伸手探了一下季翊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公主,不如咱们将季公子带回京都,京都有太医,太医们……”
“万万不可!”周大夫摆着双手说道,“这位公子的伤势,实在经不起长途颠簸了,若是此时带回京都,恐怕见不到京都的城门便一命呜呼了!”
楼音慢慢抬起头,呆滞的眼神总算聚了焦,她看着周大夫,一字一句说道:“救活他。”
毫无起伏的三个字,在周大夫耳朵里荡了一荡,他听出些决绝的意味,这位自京都来的公主虽没说初口,但他总觉得,若是救不活季翊,他的老命也保不住了。
“草民能做的都做了……”周大夫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道,“能不能挺过来,就看这位公子的造化,草、草民已经竭尽所能了。”
楼音也不听他的哀求,目光扫到床上的季翊脸上,他的额头被清洗干净后,可清晰地看见那一道被滚烫的木头砸出的伤口。被烧焦的血肉已经被大夫清理掉,如今琦兰正在仔细地包扎,敷好了药后,用棉布仔仔细细地裹住他的额头。
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被棉布遮住后,楼音才沉声说道:“你就待在这里,他没有醒来之前,你哪儿也不准去。”
说完,也不管周大夫的脸色,便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下得紧,风从领口灌进来,吹得楼音一阵清醒,对站在一旁的席沉说道:“晚的事情,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出去,谁敢多舌,便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席沉点头,说道:“早已吩咐下去了,绝无一人敢多说一句。”
“嗯,你办事本宫很放心。”楼音收紧了领口,问道,“陈作俞那边如何了?”
“还软禁在他自己府上呢,殿下要审?”
楼音望着满天的雪,叹气道:“短时间内,本宫是不能回京都了,但是陈作俞的事情不能耽误。”
她不能把季翊丢在这里,更不能带着满身是伤的他回京都,否则有心人定会查出个蛛丝马迹来,谋杀质子,这个罪名足够将她所拥有的一切毁于一旦了。
*
随着天边透出第一丝光亮,大雪终于停了下来。难得一见的暖阳冒了出来,将地上的积雪融化掉,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们走路更加小心翼翼,在这种天气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琦兰和香儿提着食盒,敲开了西厢房的门。
枝枝接过她们手里的食盒,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关上了门。她将食盒放到桌上,轻声打开,里面是一碗粟米百合红枣羹,一碟吉祥如意卷,还有一碗滚烫的小饺子,一一摆到桌上后,枝枝轻声道:“公主,用早膳吧。”
楼音已经梳妆完毕,却依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双眼半睁半阖着。
她喝了一口粥后,说道:“季翊醒了吗?”
枝枝摇头,说道:“还未转醒,今儿天一亮周大夫就去瞧过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大夫说,若是今晚醒不来,就……”
季翊的情况很严重,枝枝听了大夫的话也不由得心惊肉跳,可如今转述给楼音听,她却专心致志地用着早膳,胃口很好的样子,哪里还有昨晚那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
用了早膳,楼音也没再提季翊,径直去了东厢,席沉已经把陈作俞带了过来。
东厢不似正房与西厢房烧着地龙,冰冷的房间如同冰窖一般,透着发霉的气息,让人一阵作呕。楼音抱着手炉,脚旁有一个火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陈作俞穿着石青色袄子,披了一件褐色皮裘,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陈大人很冷么?”楼音喝了一口茶,撇了陈作俞一眼,“不知山脚下的灾民,有没有陈大人皮裘穿?”
陈作俞黑着脸,说道:“公主的账本是从周勤之那老东西手里拿的吧?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这些年养着他,他反而却拿这种假账来倒打我一耙。公主莫要轻信了小人。”
“是不是假账,交给大理寺查一查帐便知道了。”楼音搁下茶碗,抬起手,席沉便递了一个卷轴上来,楼音满满展开它,问道:“本宫今日请陈大人来,主要是想问问陈大人,这幅画是出自谁人之手?”
此画是一副山水画,画面不繁复,不过是一山一水一帆船,可没有任何印章,也没有落款。
陈作俞眼神闪躲着,说道:“不过是下官闲来无事作画而已,不值当公主注意。”
楼音笑着点头,手指轻轻摸着卷轴,说道:“原来是陈大人的手笔,可这画纸,本宫瞧着像是去年的贡品,总共也就几尺,赏赐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也没听说陈大人得了赏赐,不知陈大人是从哪里得来这画纸的?”
陈作俞确实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楼音问道了这份儿上,他依然咬紧牙关说这画是他自己的,对于那些账本也概不承认,楼音见也问不出个东西来了,便吩咐道:“席沉,你亲自带人将陈大人送到大理寺。”停了一下,她又说道:“绕过沧州走水路吧,快些。”
原本陈作俞还指望着经过沧州时,能求辅国将军救他一把,可如今楼音吩咐绕过沧州,他便也只能到了京都再做打算了。抬头看了楼音一眼,陈作俞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自己这知府做了这么多年,由平州到京都一层一层地打点上去了,可这位皇宫里的金枝玉叶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跑到这平州来,活生生地断了他的路,实在可恨!
可是陈作俞愤恨归愤恨,却也只能先认了这次栽,到了京都再求一跳活路。
*
处理完了陈作俞,楼音走出东厢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枝枝,什么时辰了。”楼音问道。
“戌时三刻了。”枝枝引着楼音往院里去,忐忑地问道,“殿下,一天过去了,西厢那边还没有动静,会不会……”
楼音的脚步没有停下,只是转向往西厢走去,她目光沉静,眉梢带着清冷,让枝枝猜不透她此时的想法。
西厢门外由郁差把守着,他见楼音来了,竟一脸戒备地往们中间挪了一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门。
突然收到这样的冷待,楼音竟有些想发笑,她说道:“你放心,如今我比谁都希望他活着。”
郁差眼里满满的戒备,可听了这话,却也想明白了,慢慢挪开了去,将门打开,让楼音进去。屋内,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弥漫着,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时不时地刺激着楼音,逼她回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而床上的季翊,却如同一个死人一般,原本就白皙的脸如今更是白得透明,没有一丝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地几乎可以不计,连体温也低得如同死人一般。
楼音坐到床边,伸手覆到他的胸口上,感受不到一点心跳的迹象。
“就这么死了么?”楼音笑了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察觉到冰凉刺骨后又立刻收了回来,“你一如既往的厉害,就算要死,也要拖我下水,像你的一贯作风。你可是不知道,一个人的热情和情感是有限的。以前我看不透你还努力去看,现在我依然看不懂你,但早就不想去看了。不管你为我做什么,都像是蚍蜉撼树,隔靴搔痒。”
楼音不明白,为何前世的他像一块儿捂不热的石头,而这一世,明明还是那个他,却愿意为了自己而死。
可就在这时,季翊那长如羽翼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楼音倏地愣住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去看,他的睫毛又颤动了一下。
“枝枝……”楼音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看到了吗?看到他的睫毛动了吗?”
“看到了!奴婢看到了!”其实枝枝深知季翊的生死所关系到的利害关系,此刻表现地比楼音还欣喜,推开门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