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尘很早之前便想象过回乡时的场景,骑着高头大马,铠甲明亮,身后跟着一众虎贲儿郎,气派无比的荣归故里。再不济也要雇上几辆上好的马车,带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风风光光的回家。却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以一区区伙计的身份回乡,身无长物,还当着一众乡亲的面发起“疯”来,想来背地里免不了要被笑话一番。
失去修为,失去名位,一觉醒来被打回原形,人生大起大落不外如此。
摇了摇头,看向窗外风和日丽,安伯尘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眉宇间多出一丝洒然。
道途上有失有得,失而复得之例数不胜数,只要根本还在,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到司马槿临走前所言的报仇,安伯尘心头一暖,此前他还有些迷糊,眼下却反应了过来。以红拂的性子,被匡帝出其不意整了这么一出,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可更多的却似要为他报仇。
浓浓暖意从心底升起,蔓延全身,陡然间,安伯尘脊背微颤,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却是发现在身体内某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虽然很微弱,仿佛草叶生芽,却让安伯尘隐约嗅到一丝力量的气息。
力量的根源是什么?易先生反反复复的问安伯尘,安伯尘也曾反反复复思索过,现如今又有了新的答案。
“这娃子,咋又傻笑起来。”
刚一回头就见安伯尘似笑非笑的看向窗外,安氏叹了口气,摸了摸安伯尘的额头,满脸担忧。
安伯尘无法,只得好生劝慰。
除了中途扒了点稀粥,安伯尘整个下午都在陪爹娘说话中度过。琉京这一带的村人讲究过午不食,也就是一天只吃两顿便早早休息,除了春耕秋收又或是逢年过节,几乎不吃晚饭。傍晚尚未到,安伯尘便好说歹说的将爹娘劝回里屋,待到四下安静后,安伯尘掀开棉被,撑起身体缓缓下地,活动了一番筋骨,四肢僵硬酸胀,却已没了痛感。
“红拂编的那个故事里我是在一个月前被匪盗所伤,这么说来我已经睡了一个月,也不知外面……”
面露深思,安伯尘没再继续往下说,摩热手心,贴紧四肢沿着周天经络缓缓摩擦,活络经脉血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安伯尘的肌肉渐渐恢复生机,流淌在皮肤下的血液变得滚烫,身体也比刚下床时候要轻松灵敏许多。安伯尘虽没学过导引术,然则修行之道触类旁通,兼之安伯尘对肉身了如指掌,虽然暂时丢了修为,可也懂得如何尽可能的恢复肉体的力量。
夕阳余晖静静笼罩在圆井村上空,山清水秀,被橘黄色的阳光稍加调染,这平静的村落仿佛披上了一层柔软的毡毯,无处不透着暖融融的气息。
安伯尘吐光肺中浊气,盘膝坐上床榻,面朝窗外的夕阳,双目微阖,只余一线。
倘若还能进入胎息,安伯尘自有把握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修为。虽无法内视察看体内经络,可安伯尘却能感觉到周天经络完好无损,并没毁于关南荒道的鏖战中。滥用本命真元,放出九天雷力,别说周天经络了,便连上中下三丹田也有损毁的可能,如今能保住修行的根本当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
不过有她在,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嘴角微翘,安伯尘知道其中定有红拂的功劳,至于她是如何做到的,也只能等到日后再问,当务之急是打通胎息重拾修为。
吸入一口清气,而后缓缓吐出,气息深长,安伯尘静静等待着夜降昼生的那一刻,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如果无法进入胎息,安伯尘便要从头开始修炼,炎火,地品,天品……且没了神仙府,也不知要花上几十年才能恢复修为。
时间悄然流逝,慢如三秋。
终于,圆井村上空的天色不再那么明媚柔和,夕阳下了山麓,白昼滑落,夜幕拉下。
安伯尘心跳加快,神经紧绷,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三年成败只看今夕!
“铛!”
清脆悦耳的声音忽地响起,仿佛从脑袋中蹦响,又仿佛从小腹处流淌而出。
下腹先是一颤,随后绽放出无限生机,缓缓起伏。
嘴角高扬,安伯尘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满含喜色。
轻柔的月光下,村中任何景物的颜色都格外鲜活,极富层次,每一片树叶随风摆动,每一缕麦穗轻舞的样子都在安伯尘眼中清清楚楚地呈现。闭上眼睛,安伯尘聆听着远方草丛中每一只昆虫的欢唱,风从石缝中与树叶中钻过那微声的差别,游鱼追逐嬉戏……到最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感悟天地时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且要比从前还要清晰,并非仅仅五觉的查探,更像是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去观察安伯尘所处的这个世界。
修为全失,胎息之道不退反进,只因在这一刻,体内毫无半丝元气的安伯尘真正重演了婴儿母胎时的状态。
第277章 周天大道(中)
以天地穹宇为母胎,安伯尘屏息凝神,脐眼吐出丝丝悠长连绵的气息,舞动如夜风,托着安伯尘扶摇而上,飘飘然徜徉九霄,施施然逍遥天宇。一朝修为全失,重演母胎真息,没有修为和道法的束缚,安伯尘的意识愈发轻盈灵动,肉身犹在圆井村,意识却已飞向重重天宇,从各个角度观望这个以天地为炉壁苍生为炭灰的世界。
刚到半途,安伯尘忽有感应,于天宇之下肉身之上停滞住意识,怔怔地望向天地和肉身。
天地犹如一个庞大无比的蛋壳,浑圆无瑕,日月星辰在圆中运行,五运六气按照各自的天时季规律缓慢流淌,万物皆有其存在的意义,是以为道,以道为根本方才能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着,百年,千年,万年,亿年,朝夕如一未曾有过丝毫差错。可在这看似平静而稳固的周天之中却存在无穷无尽的变化,由少到多,从盛到衰,从生到死……各种各样的变化充斥在周天中,有些是世界之变,有的是人生之变,也有万物之变,然而它们再如何变化,却也只是存于一个圆中的变化,如阴阳,如昼夜,如天下大势。从一极到另一极,看似大相径庭,说到底不过是绕了一个圈经历了一个注定要经历的过程,再周而复始罢了。
万物如是,此曰大道,不变与变,周天而已。
仰望天宇,俯瞰大地,越过圆井村中的肉身,安伯尘目光平静,心中却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
这一刻安伯尘只觉那苦苦追寻的大道近在咫尺,从未有过的接近。
体外有周天,体内亦有周天,两方周天,两道齐修,若能参尽其中变化,道道相渗,天地于人不过是胸怀中的一周天,弹指掌握,俯仰拾得,那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人于周天中观日月星辰,明万物道理,周天不毁,大道不止。
目光逡巡过漫天星辰,一瞬的功夫,安伯尘便将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辰收入眼底。
天宇间有气如长河,有星如山岛。气者无穷尽,勾连天道伦常,亦如人体周天中的经络,星辰者繁多不尽,却有周天主星三百六十五颗,暗合人体周天经络上的三百六十五正穴。
果然!天地与人体便是两方相互印证的周天,只要发觉其中变化规律,自能寻求出两道融合之处。
举手投足间便印证出周天星辰与周天穴位之间的联系,安伯尘信心大增,心中亦生出一丝感动。
道者为何?既能看到,又看不到,弃之为泡影,得之为大道。
深吸口气,安伯尘不再停滞,继续向上飞去,直到这时他才陡然发觉,玄飞于天地穹宇间的哪里是他的意识,而是他的神魂。或因肉身无元气无道法,太过虚弱的缘故,神魂出窍而不觉,直到安伯尘明悟了一丝周天玄奥,方才恍然。
“神游神游,适才那般方才叫做神游吧。知肉身所在,却不知己为何物,潇潇然而游,恍恍惚而悟。”
哂笑一声,安伯尘眉宇淡然,无悲无喜,无怒无嗔,迈步而上,少时便登临天宇。
天云重重,高无穷,广无限,却也打消不了安伯尘一探天地玄奥的念头。
拦截在大匡之上的虚空已破碎,安伯尘神魂出窍,轻而易举的越出天幕,来到边缘之地。
边缘世界相当于洞天福地和东界的缓冲地,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却和大匡同处在一片周天星辰之下,看得安伯尘好生奇怪,此前对世界的构造已有些许概念,可眼下得悟周天,又变得迷迷糊糊起来。
飞出大匡的天幕,却来到连通洞天福地的边缘之地,可无论在大匡和这边缘之地都能仰望同一片星空,那如何才能到达那片藏有周天星辰的天野?明明已经能看到,就在头顶,为何一直往上飞却只能到达边缘之地,无法到达真正的天野?
那方所有人都能看见,却好似永远无法触及的周天究竟藏在哪里?
道无止境,在道途上每前进一步,虽会有收获,却也会遇上更多的谜团,有些是新的疑问,有些则是从前未曾注意到的疑惑。
安伯尘盘膝坐于大匡之外,遥望虚空外分成一格格的边缘之地。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只是统称,实际上这些洞天福地并不相连,彼此间也隔着茫茫虚空,因此在大匡天幕外的边缘之地大约有百多片,每一片都通往一方洞天或福地,简单点来说,在安伯尘身前是一百零八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中的景致各不相同,彼此间也不相通,却都能到达东界大匡。
“一个月前妖魔降临,也不知如今的大匡又是什么模样。”
安伯尘喃喃低语着,他已收获周天之道,在成仙拜神的道途上更进一步,理当超凡脱俗,不再惦记世间种种,可他偏偏又忍不住去惦记。或许因为安伯尘并非传统的宗门子弟,没有养成那等孑然无情的道家风骨,却观世事以为道经,问天地以为秘籍,与人相处磨砺心境,此生即便为仙,也是那等游走仙尘之间的仙人。
“下士得道于山林,中士得道于市井,上士得道于三军……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亦如周天浑圆之数,吾道若为周天,那这天下亦为吾道。”
胎息神游时刻,神慧天成,通达天机,安伯尘有意无意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饱含玄奥,冥冥之中契合天意。
光说不练终究是一场空,安伯尘明悟大道,修得己志,可除了这胎息神游外,诸般道法神通皆化为乌有,元气空空,修为不存,如今既悟了这体外周天,合当再去体内周天重夺属于他自己的造化。
念头生出,安伯尘微合双目,只觉一阵长风从万丈下的地面吹来,卷起他轻盈的魂体,向回拉去。
按理说每日只有两次进入神仙府的机会,分别为昼生夜褪和昼褪夜生的两个瞬间。安伯尘胎息悟道,神游天地,实已错过进入神仙府的机会,好在今次稍有不同,既感悟了周天之道,又是不沾染丝毫道法的纯粹魂体,心无旁骛,只余周天道念,少时,从天头回返肉身,神魂顺势而下……
“铛!”
胎息逆流,安伯尘眼前一黑,片刻后睁开双目,安伯尘只觉进入一个无光的世界。奋力向前,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终于发觉一丝微弱的光晕,仿佛从一个洞孔里透出,而那个洞孔背面则是有光的世界。
身体化作一道雷光,安伯尘向前飞去,转眼钻入洞孔。
洞孔后,待到安伯尘站稳身形看清他所处的世界时,脑中一片空白。
第278章 周天大道(下)
没了落英缤纷的山崖,没了奔流长泻的深渊飞瀑,也没了连绵起伏直入云端的群山,神仙府面貌全非,变化之大,令站在大漩涡前的安伯尘目瞪口呆,久久无法平静。
此处天地说不尽的苍莽,天云雾霭弥漫,混沌而微有光,却分三方漩涡,上漩涡,中漩涡,下漩涡,漩涡之间距离遥远,隔着茫茫虚空,却又有看不清眼色的气流游走其间,将三方漩涡勾连于一线。
“居士安好?”
远处传来欣喜的叫唤声,安伯尘抬头望去,就见两道人踏云而来,一个长着满头火焰般的银发,他旁边则是个清秀英俊道人,身着黑白道袍,一时间难辨性别。
安伯尘心头一动,就见他脚底踩着九颗神紫的珠子,指间隐约缠绕着雷霆之光。
御珠而上,安伯尘朝向那两人作了个揖:“两位,久违了。”
那两人安伯尘自然认识,一个是火神君,另一个是风神君,他二人既能出现于此处那便说明了风、火二势未毁,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了那位美艳妖娆的水神君。
安伯尘虽疑,可这神仙府变化太大,也不知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安伯尘心生警惕,神情淡漠,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着,并没将心意现于言表。
稍述别离之情,安伯尘隐约觉察到火、风二人有些神不在焉,轻咳一声,开口道:“敢问二位,本居士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吾之神仙府竟变得这般模样?”
闻言,火神君叹了口气,朝向安伯尘拱手道:“世间沧海桑田,神仙府中亦如是。居士莫非忘了,三百六十余年前,居士放出那股九天雷势几毁了神仙府,彼时山河破碎,渊谷崩裂,吾等亦被逼回神阙、命门等古洞中,后又从古洞逃回三方洞天。”
说着,火神君看向三人头顶身下的三处大漩涡,显然这三处漩涡便是他口中的三方洞天。
“后又如何?倘若山河破碎,神仙府不存,尔等为何还在此处?”安伯尘若有所思的扫过三处大漩涡,随后问道。
相视一眼,火神君和风神君同时面露侥幸,这一回却是风神君开口道:“回禀居士,那股雷势消耗殆尽时,神仙府也已支离破碎,山河崩塌,即将毁灭,藏于三方洞天的本命灵气也消耗殆尽,无法修缮神仙府,原本再无半丝生机。忽然间天降灵气,竟和藏于三方洞天中的本命灵气源属一脉,本命灵气得到补充,火神君携灵气而出,上下奔走,花了足足三百六十余年修复好了神仙府,方才迎来居士。”
风神君一五一十的说着,话语中对于火神君多有溢美之词,安伯尘暗暗好奇。这神仙府奉他为主,可当他不在时,却是以水神君为尊,而后才是火风二神君,为何今日偏偏不见水神君,看风神君的口气态度,明显是以火神君马首是瞻。
脚踩雷珠,安伯尘俯瞰天地,沉吟半晌道:“火神君居功至伟,本居士省得。可是,既修缮好了神仙府,为何本居士只见这方空洞天地,却不见神仙府中河山?”
“这……”风神君面露难色,偷眼看向火神君,迟迟不语。
安伯尘察言观色,已看出几丝端倪,冷笑一声,转向迟疑不定的火神君:“可是和水神君有关?敢问火神君,水神君现在何处?”
见着安伯尘面色不善,火神君打了个寒颤,不敢托大,连忙拱手道:“回禀居士。居士如今所在之地正是神仙府,只不过从前的神仙府起于任山,终于督山,虽在居士的努力下有所开拓,可也不出任督二山……居士不知,这三百多年间沧海桑田,因种种变故,神仙府已不再限于任督二山。居士抬头所见,低头所观,前后左右四合八荒皆为神仙府。”
闻言,安伯尘愕然。
目光越过面前的两位神君,安伯尘细细打量起这方天地。
天云缭绕雾霭蒸腾,混沌而有光,整个天地都呈现出一种灰褐色,饱含沧桑,却又无比空洞,看久了不经令人产生一丝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怪事!”
眉头一挑,安伯尘收回目光,凝视向火神君:“我之神仙府有山河洞穴,有大渊飞瀑,如此方能维持灵气运转。若我如今所在之处真为神仙府,那又依仗何物来运行灵气?”
火神君面色紧张,躬身施礼道:“居士勿急。此处为混沌天地,自有天地之气代替从前的深渊江河来运行灵气,至于山窟洞穴……天地间有星辰,和从前的山窟洞穴有异曲同工之妙。”
火神君说的含糊,安伯尘听着也觉迷糊,目光扫过此方天地,一摆袍袖道:“本居士怎不见神君口中的天地之气和星辰,神仙府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你且如实说来。”
眼见安伯尘面色愈发不善,火神君心知瞒他不过,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只得向风神君打眼色。
风神君倒是个热心肠,见着火神君为难,连忙上前一步,朝向安伯尘拱手道:“回禀居士,火神君所言句句属实。然……实不相瞒,神仙府沦落至今日下场,确和水神君有关。需知居士早些年曾定下神仙府之格局,雷、火、风、水,四势并举方能维持神仙府中灵气运转。如今的神仙府虽今非昔比,可本源仍是居士早年定下的雷、火、风、水,缺其一而无法成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