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不派国师来?”秦延面犯狐疑道:“她与安平家有血海深仇, 怎么会信任仇人之女?”
安平晞道:“您就当我将功折罪吧!秦伯伯是明白人, 难道看不清如今的局势?我二哥并无意于权势,他如今不过是被人架在火堆上罢了,他是不会带领你们跟北云相抗衡的。至于太子……听说他率虎威营据守永福城,只求自保而已。至于世族,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他们只效忠于自己,薛家早就和北云搭上线了,一旦开战遭殃的还是我们南渡派。秦伯伯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子孙后代打算吗?”
秦延沉默半晌,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时候还挣扎什么?”
“秦伯伯若真这么想,那我就告辞了。”她作势要走,秦延只得叹了口气道:“且慢,你说说看,究竟是何事?”
安平晞重新落座,望着他道:“秦伯伯可还记得四皇子?”
秦延微微一怔,想了半天才有了点印象,不解道:“四皇子出生即夭折,问这作甚?”
“秦伯伯对内幕一无所知?”安平晞似有些不信。
秦延思索良久,苦笑一声道:“所谓内幕,又是何意?”
安平晞语重心长道:“事情已经过去,承宁帝并不会追责,只是想知道当年真相而已。难道秦伯伯为了忠于已故天同帝,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这是难得的机会啊,暂时休战不等于长久的太平。”
秦延站起身,有些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眉头深锁道:“三十多年过去了,追查这些又有何意义?”
“看来秦伯伯并非一无所知啊!”安平晞也站了起来,“我知道秦伯伯对故主一片忠心,可主君有错,身为忠直之臣应该勇于进谏,而非一味盲从。如今天同帝已逝,纵使秦伯伯一片忠心天日可昭,他也是看不见的。”
秦延沉吟道:“当年的事……并非陛下一人之过,他只是受了盛元公主的蛊惑。怀熹帝虽立了太子,却因为他们姐弟之争愈演愈烈而心怀不满,便有意培养腹中胎儿。盛元公主和时任太子的陛下都惊慌不已,他们合计许久后想出了一条妙计……”
“什么妙计?”安平晞追问道。
秦延颇有些愧疚,感慨道:“不是什么好计,甚至有些伤天害理。他们着人在民间寻找与怀熹帝孕期相近的孕妇,又从中找出六名最合适的人选,那六名孕妇要么面容特征与怀熹帝有些相像,要么其夫与永昌君有点相似,然后将那些孕妇秘密安置在太子府,给她们的饮食中添加树种可致胎儿畸形的药。三名孕妇相继早产,生出来的均是畸形怪胎,一个个触目惊心。”
安平晞打了个寒颤,不由环住了双肩。
秦延闭了闭眼睛,似有些不忍回想,平息了片刻继续道:“怀熹帝临产时,剩下的三名孕妇同时被下药催产,其中一人没挺过去,一尸两命。另外两个孕妇生了一男一女,女婴缺失双臂,男婴是个天阉。当时盛元公主掌宫禁,在她的协助下那个男婴被秘密送往怀熹帝寝宫,经过一番动作,顺利换下了平安降生的四皇子。女帝已是高龄又历经难产,所以分娩后便神志不清陷入昏迷,醒来的时候只看到襁褓中的畸形男婴,不由深受刺激,认为他是天降惩罚,命人将其带走,再不愿多看一眼。”
原来这就是奉颉的身世?竟是如此凄惨离奇。
“那真正的四皇子呢?”她忍不住问道。
“四皇子手脚健全,是个正常的婴儿。盛元公主为了绝后患,原本想将其杀掉,但太子仁慈不忍对手足下手,便辗转将其送出了宫。”秦延道。
安平晞冷笑道:“你们仁慈的太子,在对承宁帝一家下狠手的时候可没有丝毫不忍啊!”
秦延老脸一红,据理力争道:“情势所迫,万一她们姐妹连手,太子岂不腹背受敌?我们不过是先发制人而已。”
安平晞没有经历过那种大动荡,所以她心里涌不出多少仇恨,便只是沉默着。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真的是安平晞,还是某个忘了过去的孤魂野鬼?
她将秦延所言抄录下来,并让他盖了印章,这才离开官舍。
为了佐证他所言之事,她最终还是让夕照去找了安平曜,借来入宫凭证,又去找了当年南渡的老宫人,费尽心思总算撬出了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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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远比想象中顺利得多,也简单得多,她终于明白承宁帝为何派她来,又为何隐瞒着她的身份。
若她以北云大公主的身份来,恐怕只会事与愿违,根本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此事实在过于隐秘,无论与平章王、撷华公主还是国师都息息相关,所以承宁帝绝不放心交予他们。
如今她最苦恼的是如何与安平曜相处,他竟真的说到做到,对她避而不见。
便在此时,安平晞接到薛琬琰的邀请,约她去太平楼一聚。
还是在熟悉的地方,但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薛琬琰看上去郁郁寡欢,时不时发呆,安平晞这才发觉薛立浦在她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
“我知道你定然会怨我没能帮你照顾你二哥,但我真的帮不上忙,”她愧疚道:“我找去你说的地方时,他就已经搬走了。你离开的那天皇后遇刺,然后城中禁严,大将军府的人满城搜寻刺客,我实在不方便外出。再后来……你们家就出事了,听说是北云国师带人杀了你父亲,将军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些天城中人心惶惶,实在乱得厉害……”
“琬琰,你不用解释这些,我并没有怪你。”安平晞安慰她道:“回来时看到我二哥一切都好,我便已经放心了。我此次回来便是为了你小叔叔的事,放心吧,一切都已办妥,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听到好消息。”
“此话当真?”薛琬琰喜不自胜,一把握住她的手道。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父亲。”安平晞郑重道。
“父亲……”薛琬琰喃喃道:“他也安慰过我,说小叔叔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可、可我不愿相信他,他若真的在乎小叔叔的安危,怎么会派他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安平晞心下一沉,只觉得一切远比自己想象中复杂。薛立浦说的不错,薛家的确不会效忠任何人,无论南云还是北云。
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怎么毕生梦想是继承国师衣钵?
堂堂皇子,沦为铁血死士,一生稀里糊涂身份不明,竟以铁血死士自居。是他可怜,还是尚在母腹便被喂以毒药以至身有缺陷的奉颉更可怜?
“晞儿,你在想什么?”薛琬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忙回过神道:“怎么了?”
“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到?”薛琬琰愕然道。
“你方才说什么了?”安平晞追问道。
薛琬琰微红着脸,道:“我说你二哥好像有女人了,你竟半点反应都没有?”
安平晞呆了一下,道:“什么意思?”
薛琬琰低头玩弄着手指,道:“你父亲去世后,他便接管了安平家的军队,那时我才得知他的踪迹,便将你之前托我保管的东西拿去还他,原想探望一下,不巧正好撞见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举止颇为亲密。”
她呆了半晌,嘴巴里有些发苦,闷声道:“他年龄也不小了,既然你已经对他无意,何必还要计较这些?”
薛琬琰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那个女子神态与你有点相像,我当时差点认错。待看清面容,才发现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比我们年少,应该十五六岁的模样。”
第55章 待我了结了他,便将一切……
“神态像我?神态能看出什么呀!”她面上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内心早就翻江倒海了。
薛琬琰道:“我就是跟你打个招呼,你心里就有数了,别下次碰到了吓一跳。”
“我自打回来就见过他一次, ”安平晞道:“难道我还能有机会见到他身边佳人?”她这话时, 语气有些幽怨。
“你们……竟已疏远至此?”薛琬琰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她苦笑了一下,敷衍着道:“也还好啦, 就是家中突遭变故,一时间都缓不过来!”
出了太平楼,薛琬琰邀她同车,安平晞摇头道:“不用了, 我想自己走走,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薛琬琰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瞟了眼马车道:“有位故人想见你。”说完不等安平晞反应过来,便率先上了车, 朝她伸出一只手, 唤道:“晞儿,来呀!”
安平晞踌躇了一下, 便听到帘后传来一个声音,“阿晞, 好久不见!”
那个声音温润清朗极富朝气,却又带着一种淡淡的沧桑和沉郁,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使劲闭了闭眼睛, 在脑海中飞快的回忆着, 可就是想不起来。
“晞儿,快来。”薛琬琰唤道:“别发呆了。”
薛家马车极为宽阔华丽,即便坐着三人也不觉逼仄。
她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情景下重逢,一时间有些恍惚。
“殿下知道你回来了, 便冒险赶来探望,”薛琬琰打破尴尬道:“为了不被你二哥察觉,只能经由我邀你出来。”
“有劳三小姐。”云昰拱手道。
“举手之劳,殿下不用客气。”薛琬琰忙道。
他比上次见面上深沉了些,也稳重了些,即便面容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可眼神却愈发坚毅冷硬,安平晞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安平曜的影子。
她不由得暗暗心惊,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因为他们本是兄弟,所以才会有那种感觉?
薛琬琰见安平晞始终沉默不语,便中途下车离去,一时间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愈发尴尬起来。
“阿晞,你此次回来还走吗?”他率先开口道。
安平晞望着自己袍袖上的纹路,低声道:“过几日便启程。”
“随我去永福可好?”他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旁边。
安平晞不由抬起了头,看到他眼中闪动的激动和渴望,她有刹那的触动,却又立即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要回去。”
他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轻声问道:“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
安平晞垂眸望着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这只手已不复昔日的白皙细腻和干净柔软,如今变得粗粝坚硬,更像是一个铁血军人的手。
她看着这只手,仿佛看到了他们那一去不回的少年时光。
“没有,”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太累了。
”
这具年轻躯体里栖居着一个苍老疲惫的灵魂,自从脱离安平家以后,她便时不时感到迷茫和彷徨。
没有热烈的爱过,也没有痛快的恨过,以前只想摆脱前世厄运,如今倒算是彻底摆脱了,她的母亲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所以她不用再担心会像前世那般死的不明不白。
她已不再是安平晞,却尚未适应撷忧的新身份。她是为了二哥回来的,可如今却成了这样,难道有些事情注定是躲不过?他们终究会因为什么事情反目?
她抬起头看到了云昰,想到他终究会惨死,心中骤然一痛。
他也在看着她,用一种陌生的温柔眼光。
“你在担心我?”他忽然开口。
安平晞突然被他戳破了心事,脸颊不由微微一红,神色躲闪着道:“才没有,我担心你做什么?”
他挑眉一笑,倒是有了几分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们十几年的情分,你担心我不是天经地义吗?”
安平晞转过脸,嗔道:“少自作多情了。”
“阿晞,此次带我一起走吧!”他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商量的口吻道。
安平晞猛地一震,转过去望着他道:“你疯了?”
他嘴角牵起一抹苦笑,道:“我已经知道我父皇和承宁帝之间的恩怨了,也多方求证过,即便我不过去,有一日北云大军杀过来,依然不会放过我。当初你去和亲时我本应同行的,我既然明面上做了我父皇的儿子,就该同他一起承担一些罪责。”
“罪责?”安平晞大为惊异。
在她印象中,云昰极为尊崇天同帝,在他心目中父皇就是最仁慈伟大完美的君主和父亲。
他和所有南云长大的孩子一样,认为天同帝是可怜的政斗失败者,若非大公主云溁狼子野心手段残忍,他便是如今的云桑帝王,何至于沦落到流亡千里屈居一隅的地步?
如今竟能从他口中说出罪责二字,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云昰点了点头,面带哀容,默默道:“怀熹末年的政变真相,我已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后又多方求证,几乎可以确定了。当初本该和你同去,但……”
他望了眼安平晞,神色有些复杂道:“但我放心不下母后,如今她已故去,我便也无牵无挂了。”
安平晞心中难得地涌起一丝痛快之意,却听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恨她,她欺骗过你、伤害过你,即便你要杀她我也没有立场指责,可她到底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岂能置之不理?”
安平晞没有说话,转头望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