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凤的心情本来挺美,被自己父亲那个二百五家仆搅得极不爽快,看花的兴致一时大减,走起路来也不再轻飘飘,而是显得脚步沉重。如此一来,没逛几个棚架,便有些疲惫的感觉。
水墨恒瞧出李彩凤的倦乏之意,建议道:“要不,进广济寺休息片刻?”
李彩凤点了点头:“也好。”
这样,在水墨恒、冯保和乾清宫管事牌子的陪同下,李彩凤款款走到广济寺的门前。
普通百姓不认识李彩凤,可广济寺的住持认得。
况且,头一天冯保便派人与住持打过招呼,恐防李太后逛累了要在广济寺落脚休息。
住持一直留心此事,没想到真的来了。
将李彩凤等一应人领进殿宇,准备引至大法堂后面的客堂。这客堂是专为皇室人员敬香时预备的休息场所,平常并不开放。
正穿过第四重殿宇,却见一位穿着正五品官服的朝廷命官迎面而来,笑呵呵地冲广济寺住持招手:“方丈住持好,我正要找你呢。”
因为官居正五品,例朝时被挡在午门之外,也没机会见着皇上和冯保,倒是认识水墨恒。
可水墨恒乔装而来。所以,这会儿几个大人物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认得,轻松如常的样。
可住持心里明白,也知道这次李太后是微服出行。见对面正五品的官儿与自己打招呼,却对几个大咖视若不见,登时感觉局促,便没有作答,而是回头望了望李太后,以求指示。
李太后也感觉奇怪,广济寺里怎么会出现朝廷命官呢?当即向身边的水墨恒点了点头。
水墨恒心领神会,上前两步,一连三问:“你是何人?哪个衙门的?跑到广济寺作甚?”
那人掂量了水墨恒一眼,觉得他的话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然后瞅向李彩凤,见她端庄美丽高贵如斯气度非凡,方丈住持对她又如此客气,初步判断眼前几个人不寻常,应该是官府中人,而且官儿肯定不小。
可是,庭参的礼仪也向来有规有矩:再大的官儿,若是只穿着便服,便不能以官礼相见、参拜。
所以,那人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说道:“你又是何人,凭什么拷问本官?”
水墨恒一愣,冲住持一挥手:“带他去客堂。”
李彩凤点了点头。
住持这才毕恭毕敬地继续引路,走了几步,见正五品的官儿杵在原地不动,好心说道:“施主,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他们是谁?让我去我就去啊?”不料这位正五品的官儿同样从嘴里一连串地迸出三个反问,将李彩凤水墨恒等一应人问得直愣。
“今儿个真邪气!尽遇些怪人!都不知天高地厚!”李彩凤脸色一沉,一连三叹,只是脚步不停,压根儿没看那位犟着脖梗儿的正五品官员一眼。
“有个性!”
水墨恒却对那官儿付之一赞,内心颇生几分好感,赞过之后,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哦,若不进来,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进了客堂,李彩凤坐定。
水墨恒坐在她左手边,冯保坐在她右手边,乾清宫的管事牌子站在李彩凤的后面。
其他一应闲杂人等,全部格挡在外。
住持一看,都是大咖,说了两句客套话,便退了出去,主要是见李太后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自进寺后脸上便不见笑容。
然后,那位正五品的官儿才进来,可进来后,只是奇怪盯着李彩凤和水墨恒看。
“放肆!”冯保见了一声厉喝,怒指相向,“见了当今李太后,还不下跪行礼?”
这句话对于一个正五品的朝廷命官,简直如同五雷轰顶,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便是当今圣上的母亲?
先头还有点不大敢相信,可见到水墨恒冲他点头笑了笑,转念之间明白过来,对面坐着的就是此刻万历朝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否则哪有这等气派和尊容?
当即跪倒,朗声说道:“小的叩见太后!不知太后驾临,还望恕罪。”
“哪个衙门当差?”李彩凤问。
“户部。”
“任何职?”
“郎中。”
“叫什么名字?”
“沈振。”
“跑到广济寺作甚?”李彩凤差不多将水墨恒方才在外头的问话重新问了一遍。
“公干。”
“公干?广济寺乃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干?”李彩凤一听说公干,立马精神气儿来了。
“当然有。”这时,沈振依然跪着,只是不敢抬头看李彩凤。
“起来坐着说话。”李彩凤指了指旁边一张空椅。
“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拿出你刚才的个性。”李彩凤揶揄道。
“请太后恕罪。”
“为何不敢落座?这里又不是皇宫。”
“为的是朝廷礼仪,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见了皇上和皇太后,才有资格坐下来说话。我只是一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芝麻点大的官儿,只能跪着说话。”
“正五品也不小了。”
“比之七品县令,我这个官儿当然不小,可在皇太后面前,那就是一芝麻粒儿。”
“说说,你到广济寺公干,所为何事?”李彩凤见沈振说话铿锵有力,语调诙谐,却没有一丝油腔滑调的感觉,听着还蛮舒服,于是多问了几句。
“启禀太后,因为广济寺自成化二年,宪宗皇帝下诏赐名后,便成了一座皇家寺院,赐予了一百顷子粒田,每年租课收入大约有两千两银子,用来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来,是想查查,这每年的两千两银子,究竟是怎么用的?”
一说到子粒田,李彩凤为之一震:“为什么要查?”
沈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方才陪侍太后的住持,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注意到了没有?”
“怎么了?很奇怪吗?”
“这袈裟的材质来自暹罗国,依下官估计,造价起码也得七八十两银子。”
李彩凤沉吟不语,因为从沈振的语气中可以听出,这是嫌住持的袈裟太贵,而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天鹅绒,又不知比住持的袈裟贵出多少倍。
沈振一直勾着头,自然没发现李彩凤情绪的小小变化,批判地说道:“下官从小便听说,一入空门六根清净,贪嗔痴三毒,一概被挡在佛门之外。住持穿着华美的服装,本就不是出家人所为。”
言辞可谓犀利。
绕了一大圈儿,李彩凤终于明白:“你的意思是,广济寺把皇上赐给它的子粒田所得的课税银,都给挥霍掉了?”
沈振用几近肯定的语气,干脆地答道:“有这个嫌疑。”
稍一停顿,又说:“广济寺本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城里许多大官大僚都是它的香客,每年都要捐赠不少香火钱。”
紧接着,来了句关键,也直指主题的问话:“既然如此,那广济寺还用得着子粒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