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辰时。
佟府早已挤得爆满,胡同里也到处都是人。
加上挽幛、招魂幡、纸钱等一应冥器,放眼即是,整条胡同被堆砌得一片皓白,间不容脚。
这个季节北京的天气,也是出奇的好,每天都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时不时地吹过一阵风。
王希烈为佟祯买的那口质量不错的棺材,此时已被抬到紧邻大街的胡同口。
这无疑吸引了更多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不仅将整个佟府,而且将佟府所在的胡同,里里外外都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有些还爬到两边住户的窗户上、墙头上眺望。
如同看戏般!
当司仪宣布悼念仪式开始时,聒噪的现场立即变得肃穆。
哀乐奏过一阵后,站在棺材前面的王希烈,便当着大几千人的面儿开始吟诵祭文。
祭文也是出自他的手里。
反正先是将佟祯大褒一番,说他不逢迎、不谄谀、不唯上,在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中,有正气、有廉洁、有操守……
然后自然转到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上,着重强调因胡椒苏木折俸,佟府生计陷入绝境的现实……
数落完,又作了一番哀感天地的评论:佟公之为人,言拙而行方,实乃大智若愚;佟公之为官,无私而凛然,实乃大忠公正……然公之品格,屡屡见嫉于辅弼大臣,不为官场所容。
呜呼哀哉!
……
说王希烈有才,真不过分。
祭文写得悲壮煽情,又文采斐然;而且他吟诵时哀哀欲绝,呼天抢地,念到中途,竟自悲从中来,哽噎难鸣,最后声泪俱下。
其实,他有触景生情的一面。
更大的原因,恐怕是悲伤自己的遭遇。
在场众官见王希烈如此感伤,也莫不为之动容,很多跟着洒下一腔感动的热泪。
王希烈感死者,悲自己,拿着祭文的手颤抖起来。
人群中开始骚动。
一骚动,便开始悄悄议论,也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新任首辅太不近人情了!”
接着,感慨声纷至沓来:
“可怜啦!”
“这好的官,竟落得如此下场!”
“到底是谁的错?是谁的过?务必追查到底!”
“……”
王希烈虽有七分做戏的成分,这一下子听见那么多利于自己的言论,也不禁感慨唏嘘,双眼充血,脸上的肌肉痉挛,不得不掏出手绢揩拭泪水,以平复情绪。
现场的官员和群众被王希烈感染,声音也由杂七杂八的感慨,变成了高声的呐喊,开始肆无忌惮,高举拳头:
“佟主事永垂不朽!”
“一定要为佟主事讨回公道!”
“我辈朝廷命官,岂能成为砧板上的肉?”
“对!绝不能任人宰割,我们要联合起来申诉、抗议!”
“……”
在这种场合,这些话富有极大的煽动性。
本来,过来参加悼念仪式的官员,九成是认为自己在这次京察中不合格的,一个个像是憋了一肚子气的癞蛤蟆,如此一来,都被撩拨得火气冲天!
佟府、胡同很快便炸开了。
王希烈面上悲伤,心里可高兴啊!情不自禁地与站在身旁的魏学曾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似乎是胜利者发自内心的、偷偷的微笑。
王希烈抬眼扫视一圈儿,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祭文还没诵完呢,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呜呼佟公,六品清官,萧然寒士,竟落魄成帝都之饿殍……”
“不好,着火了!”突然,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将王希烈哀切的声音打断。
在场的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循声张望。
好不容易稍微平静的场面再次骚动起来。
王希烈还以为谁在搞恶作剧,正欲举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抬头一看,只见从佟府里窜出一股浓烟,跟着迸出火红的苗头。
“着火了!”
“真的着火了!”
“快跑呀!快跑!”
又是几声裂破长空的尖叫。
挽幛。
纸钱。
招魂幡。
哪一样都是易燃物。
响晴响晴的天,干燥得很,瞬间燃烧起来。
佟府里的人往外蹿,本来拥挤的胡同,一下子乱成一锅粥。
大家都慌了。
凡是火苗子舔过之处,迅速衍变成燎原的火势。
“走啊!”
“你个死人!”
“踩着我啦,特么的!”
“……”
慌乱中的集体行为人,第一直觉都是逃命,而不是救火。
王希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了,立马丢下手中的文稿,强自镇定大声疾呼:“大家不要慌,不要乱!先弄水来,将火浇灭。”
可是,大家只顾着奔窜逃命,没卵子用。
不消片刻,胡同便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哔哔剥剥哗啦啦的喧腾炸响之声,硝烟滚滚,佟府上空火红火红的。
这更是加剧了人们的高度紧张。
慌不择路,有些还给浓烟呛昏了头,偏偏往火海里钻。
进进出出。
推推搡搡。
呼呼喊喊。
你顶我撞。
混乱中有被推倒的,也有吓得两腿发软自己倒下的。倒下的人自然倒霉,夺路逃命的纷纷从其身上践踏而过。
火势继续蔓延。
王希烈傻了,脸色煞白。
声嘶力竭的喊声压根儿不起作用。
倒是魏学曾,这位曾经巡抚辽东、大胜土蛮、提督神枢营、今日的吏部左侍郎,似乎有魄力得多。
只见他跳到佟祯的棺材上,舞动双手,大声吼道:“大家都不要跑,跟着我救火!”
可惜,任凭他多有魄力,也一样没几个人听他的。唯有他带来的几个吏部官员陪着。
只是个个望洋兴叹!
心想,这一团糟,怎么救?挤都挤不进去。
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此时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还敢停留半刻?
火势越来越大,场面是越来越乱。
倒下的人身上也燃着了,一声声惨叫。
火一直烧到大街。
垫棺材的凳子,一条腿儿被烧断,棺材倒了,魏学曾也被摔在地上,瞬间成了黑脸包公。
“魏大人,咱们也逃吧。”一名吏部官员好心,苦苦哀求。
“逃?”
魏学曾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就扇了那名官员一个耳光,恨恨地骂道:“出了这等大事,你看看,百姓的房子都燃起来了,身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
挨了耳光的下官,也不敢吱声,捂着脸。
魏学曾第一个冲向火海……
……
黄飞绘声绘色地为水墨恒讲完这场火灾。
“没有烧死人吧?”水墨恒沉默半晌后问。
“我回来的时候,火还在蔓延一直烧着,死没死人不知道。”黄飞回道。
“水莫居着火,悼念仪式上也来一把火?怎么这巧?”水墨恒喃喃自语。
“水莫居的火乃人为,想必这一起火也是人为的,否则怎么会突然起火呢?”黄飞断言。
“可都是谁放的呢?”水墨恒点点头,忽然起身,“走,我到现场瞧瞧去。”
“这个时候去,会不会让人误解?”黄飞谨慎地提醒。
“误解?你是说有可能怀疑到我的头上?身正不怕影子歪。”水墨恒说罢,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