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宝华楼的一路,早前各自吃喝玩乐的其他客人此刻都卑微地低着头,无人敢正眼看小皇帝。
得,果然都知道他是谁了。
康绛雪上了马车,也不管陆巧没有跟上来,只道:“走!”
马车一路进入宫道,因坐着的是他这位皇帝,无人敢耽搁时间,没过多久就回了正阳殿。钱公公见小皇帝脸色不耐烦,也不敢多说话,只由着康绛雪回到了内殿,稀里哗啦摔了不少东西。
摔东西的时候,康绛雪心里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的那么生气,他心如止水,甚至还想叹气。
摔一件,他心里道歉一阵,接着再摔下一件,等约莫着趁机把房间里不喜欢的东西都砸了个差不多,造足了生气的势头,他才装作一副发泄过后的样子,对着空气表演道:“反了!反了!盛家的子孙真是了不得,连朕都不放在眼里!”
表演很累。
被迫表演一个又又又生气的皇帝更累。
康绛雪正准备再叫钱公公来一段朕要治罪你来求情的双簧,侍从通传道:“陆小侯爷来了。”
康绛雪:“不见!让他滚!”
陆巧已经进了殿,正好听见这话,陆小侯爷没动怒,反而上前道:“陛下,盛灵玉这么无礼,你打算怎么处置?”
康绛雪冷眼盯着他:“你想朕怎么处置?”
陆巧毫不留情地展示自己对盛灵玉的憎恨:“用刑,废了他。”
好一个符合人设的回答,康绛雪内心惆怅,也不想和他装了:“陆巧,你拿朕当冤大头是吗?”
陆巧被小皇帝的冷漠慑住,康绛雪一口气把锅全扣在他头上:“你以为朕为什么没有当场发作?你当朕是瞎子,是傻子,由着你算计?!朕问你,盛灵玉怎么知道那女人在云字间?怎么这么轻松就闯进来,侍卫连拦都没拦?”
陆巧哑口无言。事实正如小皇帝所说,他没拿住陈茵,确实是有意借着小皇帝的身份扒盛灵玉一层皮。
原本凭小皇帝和陆巧的交情,这点小聪明应该都不算什么,可不知怎么这话一从康绛雪的嘴里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陆巧做了什么特别伤人的背叛之举。
仿佛这一切都是陆巧的错。
小皇帝并不是不生盛灵玉的气,但他因为重视陆巧,更生陆巧的气。
优秀的矛盾转移,陆巧被康绛雪带晕了,小侯爷神情间满是慌乱,不仅慌乱,还十分自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康绛雪没有空闲再和他拉扯,厚着脸皮戳破他的心。他做出一副受伤的神情,深深道:“朕原以为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你对朕有一颗真心,但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算了,你走吧。”
深宫之中,帝王说出这样一句话,直接将陆巧一颗心扎穿。
陆巧觉得自己宛如一个践踏感情的垃圾,实打实地伤心,连对盛灵玉的仇恨都顾不上了。
小皇帝对他那么信任,而他竟然……
陆巧着急想要开口,康绛雪直接挥袖示意宫人将陆巧请出去,华服少年一步三回头,见康绛雪当真不想理他,终是灰头土脸地走了。
康绛雪解决了陆巧这个麻烦,还有盛灵玉的处置问题等在眼前,他左思右想,无计可施。
现在他把人扣在了皇宫之中,可想放人却没那么容易,他需要有人给他送台阶,一个能平息小皇帝被“捉奸”的超强台阶。
现在只能等了。
希望赶紧来人替盛灵玉求情。
他的美人受。他可怜的美人受。
康绛雪心里念叨着,忽听外面传来一声猪叫,声音断断续续,好半天才停息。
康绛雪顿感奇怪:“哪来的怪动静?”
钱公公前来回禀:“陛下,是陆小侯爷在外面哭呢,宫人们劝不住,小侯爷边走边哭,哭了一路。”
第6章
睡了一晚,第二日辰时,康绛雪满心惦记的求情者可算上了门。
前后只隔了几个时辰,宫门一开人就到了,已经算是来得极快,饶是如此,康绛雪还是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他本人比盛灵玉的家人还要心急。
康绛雪半边身子倚在床柱上,问道:“来的是谁?”
钱公公回道:“是盛国公盛辉大人和国公独女盛慧妍。”
盛灵玉的(外)祖父和盛灵玉的母亲,对盛灵玉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位长辈。
果真一听到盛灵玉出事就都来了。
至于盛灵玉那个爹……不提也罢,盛家后来落败,都是沾了这个凤凰爹的倒霉光。
眼巴眼望等来了人,康绛雪还得装装样子:“他们的消息倒是快,不见。”
钱公公小声应下,传完话又回来回禀:“盛国公和盛娘子在殿外跪下了,说是有要事,务求一见。”
康绛雪装作不耐烦道:“要事?什么要事!还不就是给他们家的好儿子好孙子求情!要跪就跪,朕可不见!”
钱公公转了转眼睛,劝道:“陛下,这盛国公是两朝元老,国之栋梁,年岁大了,一直这么跪着怕是不太合适。”
康绛雪就等他这句,愤愤踢了一脚地上的皇靴,怒道:“行,行!宣!朕倒要看看养出这样的子孙,他们两个要作何解释。”
钱公公立刻弯腰出去提人,康绛雪也顾不得梳头洗脸,穿上了外衣一溜烟去殿上坐着。
不多时盛老爷子和盛娘子进了门,两人对着康绛雪直接拜下:“老臣臣女给陛下请安,见过陛下。”
两人的年岁都比康绛雪要大,又是书中品质高洁的人物,这两拜的分量,康绛雪颇觉得沉甸甸。
但他不能摆好脸,只假意端起茶杯抿茶,冷脸道:“来干什么?看朕的笑话?”
盛辉锁着眉头,神情肃然,虽然跪在下首,一身的刚直之气却让他看起来并无一丝畏缩之态。
这人年轻时是一方猛将,盛灵玉身上那股子宁折不弯的劲儿大半遗传自他。
盛辉道:“陛下,昨夜之事,老臣已经听闻,灵玉私闯内室,冒犯陛下,目无圣上,实属大罪。盛家教养出这样的子孙,愧对皇家,愧对圣上,老臣无颜面君,痛心疾首。”
“今日此来,绝无包庇之心,只想亲自教训这个不肖子孙,以报陛下平日的恩德。”
盛慧妍亦道:“陛下,犬子犯下大错,若不严惩,愧对皇恩。”
康绛雪先还没有理解,等他思索过来,心下咯噔咯噔跳个不停。
他本想了不少方式打算和两位盛家长辈拉锯,却万万没有想到,盛家长辈的方式会如此果决。
他们不是如同嘴上说的一般对盛灵玉冷酷无情,而是打算当着皇帝的面亲自处置盛灵玉,这一顿处置定然不会轻,一定鲜血淋漓,直狠到让他这个皇帝都说不出话来,只有这样,盛灵玉这条命才算是保下了。
看似大义灭亲,实则皆是出于对盛灵玉的关切和爱意。
康绛雪心下过于震撼,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气氛陷入了僵局,许久,康绛雪终道:“去把盛灵玉带上来。”
钱公公点头称是,亲自出去提人,康绛雪又吩咐宫人道:“去把朕的马鞭拿来。”
四下没了人,康绛雪这才正眼看了盛辉。
这位老将身上没别的东西,只有一根拐杖,可若是用这根拐杖打人,等人皮开肉绽时盛灵玉半条命都没了。
要是不小心内出血,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根本没的救,远不如用鞭子抽,看着虽可怖,却是皮外伤,无伤大雅。
康绛雪压低声音道:“面上看得过去就行了,不必动真格。”
这话落下,盛辉和盛慧妍的眼中都是震惊,两人望着康绛雪,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送马鞭的宫人就快回来,康绛雪没空多说,只简短道:“他也好,朕也好,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换了其他人,康绛雪自当将演戏贯穿到底,一点都不敢泄露,可盛家这对父女不同,康绛雪知道,他们对皇帝没有利益私心,只有一腔热血忠诚。
言到此处,点到为止。
盛家所获得的信息量却相当庞大。
他们原本只当是灵玉得罪了小皇帝,他们费尽心力是要在嚣张跋扈的皇帝面前保住人,却不想原本对他们而言最难的一关从一开始就是通的。
小皇帝本就没想要灵玉的性命。
再者……这短短一句话的工夫间,小皇帝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与平时判若两人,心思透亮,全然不如外界认为的那般。
曾几何时,盛家父女也当这个小皇帝天生庸才,这一刻才恍然发觉他们的认知似乎有误。
宫人将马鞭送到了眼前,康绛雪用下巴示意盛辉过去,重新摆出讽刺的神情道:“你不是要亲自教训吗?用这个打。”
前后反差之大,几乎要让人产生之前一切都是假象的错觉,然盛家父女心下大震,均认定了康绛雪平时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这也难怪,长公主和太后两边争权,小皇帝夹在中间,本就是寸步难行。他们本以为小皇帝不堪重任,现在想想,小皇帝的位置才是举步维艰,如此伪装,也是为保命罢了。
倒是今日小皇帝为了灵玉对他们透底,既是有意保护盛灵玉,也是对盛家的信任。
盛辉心有感慨,获得的希冀更多,握住马鞭,眉宇间也不自觉舒展了很多。
康绛雪有意护着美人受,在家国天下方面倒没有盛家父女以为的韬光养晦心有大志,等盛灵玉被提上来,他远远瞧见盛灵玉的脸,心里便有一股愧疚涌上来。
往日看书,都是渣攻虐受,但接下来这顿鞭子……却是因为他才挨的。
盛灵玉见了母亲和祖父,神色微有变动,不知他昨夜有没有睡,今日脸色看起来略有苍白。
盛灵玉跪下:“见过陛下。”
康绛雪没有回应,盛辉便长舒一口气,怒斥道:“你还有脸叫陛下?你看看都做了什么混账事!我今天就要替陛下好好教训教训你!”
盛辉高高举起鞭子,用力落下,空气被抽出了可怖之声,鞭子落在皮肉上,声音更是清脆。
盛慧妍别开了眼,而盛灵玉眉心蹙起,一声不吭,脊梁绷直,宛如一把剑。
一鞭子是开头,之后才是接连不断。
康绛雪已经交代过做做样子,但那落在盛灵玉身上的鞭子还是抽出了过量的效果。
他没看到盛灵玉的伤口,却见到鲜血从盛灵玉的衣衫里渗出来,将一件白衣染成了红衣。
痛楚,那是打在一个人身上真实的痛,此刻的盛灵玉并不是一行文字,而是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一个人,康绛雪觉得那鞭子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抽得他浑身不适,坐立难安。
皇帝不叫停,盛辉是不能停的,康绛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僵硬地看了几十鞭,终在宫人们实在不忍心而错开眼的时候开口道:“够了。”
康绛雪故作跋扈道:“血溅出来平白脏了朕的正阳殿,你们不过就是想堵朕的嘴,倒弄得朕像个恶人,滚,都滚吧!”
这便是暂且饶过盛灵玉的意思,盛辉和盛慧妍对视一眼,同时跪下谢恩。
盛慧妍伸手去搀扶盛灵玉,盛灵玉没有起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十分虚弱,他对着康绛雪磕头,道:“陛下,昨日还有一个女子一同被带回宫中,求陛下应允……让微臣将其一起带走。”
那女子就是陈茵,也算是事情的源头,小皇帝这个性格如何能同意,康绛雪噎着一口气,不得不道:“一个女人,朕不稀罕,可你越是要带走,朕越是不同意。”
顿了一下,康绛雪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道:“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