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人而不失风范的姜天本该居高临下地俯视姜乐冥的气急败坏,但这次,衣着龙袍,在早先为了追杀姜乐冥甚至不惜动用近卫队,横跨两片大陆也要奔赴七星州的帝皇,却没有为此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趾高气扬。自打从姜乐冥的嘴巴里得到了那极其隐晦的肯定答案之后,姜天反倒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深锁的眉宇渐渐晕开,如一点黑墨落入汪洋,徐徐消散,直至无影无踪。
“放心吧六弟,我说到做到。”姜天低下头,看着那由沸腾逐渐转入平静的紫潭,一边以柔然回应着姜乐冥的威胁,一边抬起挂垂着粗袖的双手,悬而连奏两声恰如鼓点般的空灵,转瞬间,一旁的古木突然炸起鸦雀齐鸣,不多时,一道颇为伟岸的身影乘着真正意义上的一叶扁舟,稳稳落在帝王侧,目不斜视地凝望向不远处以紫衣为首的客卿,眼中充满了无需多言的恭敬。
来者身材不能说是魁梧,但那一身淡玉色地软甲却是尤为契合地勾勒出其本就修长的身线,反缠又别钗的乌发虽说是在其后脑勺的位置鼓起了一颗约莫拳头大小的“毛球”,却仍是不碍其宛如瀑布般直垂腰间。
直接掩住大半张脸的面具以其左额为起始点,横跨了其包含双眸在内的脸庞,只留下右边额头的一小块肌肤暴露在外。面具整体呈现出暗红色的光泽,唯在其眼角位置多出来几抹色泽迥异于周遭的蔚蓝。
“告诉第五将军,先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姜天头也不回地嘱咐道:“之后,去襄阳城外,请轩辕宰相和诸葛将军回京师一趟,就说是朕有事需要同他们商议。一般而言,他们应该是愿意的,当然,如果期间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你自己随机应变就好,反正别让他们死了就行。”
“哦对了,记得给朕备一辆马车。”
“臣遵旨。”来去均如天上闪电般稍纵即逝的隐世之能应声而躬,当下弯的腰杆重新支棱起的瞬间,全身上下都洋溢着神秘色彩的男子便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人间蒸发的戏法,不论是瞬身而至抑或是远遁而走,这位男子都没有在天地间留下哪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而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的主动现身,在场所有人甚至都不会知道四周围竟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男子前脚刚走,下一秒,一旁的丛林中便传起马匹的嘶鸣。车轮滚滚,于泥泞中碾轧着机括的铿锵跌宕,伴随着长鞭的破空声,一辆装潢尤为细致的马车便已“应运而生”。
驾车的马夫是一位五官朴素的长者,苍然白须飘飘,两鬓长丝随风而舞,身着白衣素袍,在其右袖上还有很大一块缝补的痕迹,乍看下,老人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唯独是那一对天蓝色的深邃眼眸显得颇为摄人心魄。
“陛下。”老人挣扎着想要翻身下马,以便作揖,却是被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姜天给扶住了佝偻的身体。
“无须多礼。”身为帝王的姜天仅以谦卑的态度面对老叟,微笑着婉拒了老人家的执意行礼,所行虽然不见半分做作的意思,但在那血海深仇的渲染下,依旧让目睹此情此景的姜乐冥难掩作呕之情。
“走吧?”姜天从无名马夫的手中接过缰绳,半登于木梯上,冲姜乐冥所在挥了挥手。“这时候出发,应该能跟她们同时到达京师。”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于紫衣的搀扶下,二人缓缓坐入马车。外观精致的马车,其内观亦同样美轮美奂,自中洋溢的非是那极尽奢靡的风格,而是纯粹的古色古香。
沁人的沉香早已于中央燃起,缓缓释出闻之叫人心旷神怡的幽香,澄明的氤氲缭绕环伺在乌木中,偶尔掠过车墙上悬挂的山海画卷,营造出云山雾绕的朦胧感。
车内早已备好了软垫,甚至还为姜乐冥贴心地配备了承载着各式天才地宝的药瓶,有江鸣羽在侧进行调配,相信姜乐冥的伤很快就能恢复,当然,前提是姜乐冥得愿意接受这些在他心里压根不外乎于嗟来之食的施舍。
亲自充当车夫的姜天坐在马车外,面色平静地挥舞着缰绳,引领那两匹浑身通红的高头大马自阡陌转向大道,至于那位除眼瞳外便再无任何突出神采的老人,则同样一发不言地陪同在姜天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那尽显尊位的虚左,所待之人,竟不是身为帝皇的姜天,反而是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
虽是同坐一台马车,但彼此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沟壑的姜天与姜乐冥,自打上车以来,就再没有过哪怕一个字的交流。
至于处在折中地带来回斡旋的江鸣羽,在费了好一番功夫之后,终是在冥冥中寻回了自己与那匹龙首遗失的联系。
虽然江鸣羽暂时失去了与龙首之间的联系,但不幸中的万幸是,那颗龙首其实并没有离开紫熏的身体,它仍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一直都在紫熏的额间徘徊。当双方重新拾回各自的链接后,它便立马将天外所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了江鸣羽。
“雪儿他们没事。”心中大石总算暂时落地的江鸣羽终是垂下了自己一直聚在半空中的双手,转而向正襟危坐在山海画卷下的姜乐冥,长叹道:“只不过跟我们一样,正在赶往南溟京畿。”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想来我们真的会按照姜天所说的那样,于城门口相见。”江鸣羽在如履平地的马车中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缓步挪到一直都被冷落在侧,全然不受待见的药桌前,紫眸快速地扫过桌面承载各种药物的瓶瓶罐罐,一边如数家珍,一边略有强颜欢笑之意地打趣道:“雪参,冰蚕,紫耳,菊儿鳞,水杉灵芝,千泪蝶粉…….还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宝贝啊。”
“看来这皇帝似乎还真挺在乎你的安危的嘛。”江鸣羽侧过脸,冲姜乐冥挑了挑眉,调侃道:“不过,你敢用吗?”
“有没有下过毒,难道江先生还看不出来么?”一直都缄默无声地充当着马夫的姜天用右手敲了敲前壁,淡然道:“朕虽是一国之君,但也没那资本去班门弄斧啊。”
虽然明知道江鸣羽所说其实并不意指如此,但姜天还是选择了揣着聪明装糊涂。当然,如此耿直的回答并没能跨越那经过时间拉拽后愈演愈烈的沟壑,姜乐冥听到了,但也的确无视了。
前壁没有镂空的车窗,也没有挂起幕帘,换言之,身处于车夫台上的二位其实是看不见车厢内发生的任何东西的,车厢里的两人也是同理。
见身后迟迟未有反响,姜天只得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侧脸看向正闭目养神的长者,瞳眸深处的浑浊愈发深邃。
“古往今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就没变过。”历经沧桑的悠扬响在姜天的心田。“既然陛下选择了一条注定要布满荆棘的崎岖道路,这些事情就是您必须要经历的难关了。唯有破而后立,方能涅槃而生。除了临时变道之外,老夫也帮不了陛下什么。”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直接在那两个家伙中做选择算了,省时又省力。”姜天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吧。”老人的右手大拇指自上车之后,就一直都在有规律地画圆:“不过,就算姜乐冥没有出现在襄阳之争,而是在别的什么时间点出现在陛下的面前,想必您也会做出跟今天一样的选择吧。”
“毕竟从那一天起,您与先皇,就注定不能把那件事一直永无止尽地隐藏下去了。”
“唉……”不论是前半生那个桀骜不驯的纨绔世子,抑或是现如今地位无限高贵的九五至尊,姜天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哪一天是会比今日更显无力的。“您觉得,那件事,到底是谁的错呢?”
“陛下还不明白么,帝王业,从来都没有谁对谁错,”老人以左手拂开垂至眼帘前的白丝,不过一瞬,靓丽的乌黑已经浸染了当中的半壁江山。“有的,一向都只有成王败寇罢了。”
“不论是您,还是先皇,抑或是南溟的历届君王,其实都是如此。”白衣素袍,黑白阴阳,蓝眸如晶,左位之上,正是南溟帝师——谢弘师。“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摆脱这种轮回,于世无拘无束的,其实就只有姜灵一人而已。”
“只可惜,他还摆脱得不够彻底。”谢弘师神情格外肃穆地感慨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古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从老人的口中听见那个仿佛已经阔别了很久很久的名字,姜天的双唇先是微微启张,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决意要将油然心生的讶异汇成问句,如风刮过心田。
“二哥他怎么了?”
“相信陛下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明显早就已经手握答案的谢弘师打起哑谜,并没有选择将那不过寥寥几个字的真相为南溟帝皇亲自拱手奉上。
“谢老先生,难道之前就没有人嫌弃过你天天打哑谜的习惯么?”姜天苦笑着埋怨道。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对于姜天的挖苦,谢弘师一笑置之:“反正,历届的明君,又有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