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宫女远远的饱含同情的注视下,江怀坚信自己今日必定是面带晦气。
尚食局的女官已经送来了晚膳,皇后却迟迟未宣,室内正在发生什么已经不需质疑,他可是潜邸旧仆,哪能不知此刻万万不应叨扰,偏偏秦氏遣了宫人来向皇后禀话,江怀立即感应到阴谋的气息,但同时也意识到皇后应当不会错失这一机会,他不敢触怒圣上,却牢牢谨记圣上一再叮嘱必须忠于皇后,于皇后既然有利,当然不能置之不管,他如今任职皇后殿少监,禀知事自当主断,不能推脱予其余宫人,亲信没了碧奴、阿禄两人,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找不到,江怀一犹豫,冷不丁便将“陛下”二字唤了出来。
五月的傍晚,龙首原上,往来息吹甚是清爽,江怀这时却汗流浃背,苦着脸等候在外,暗中早念了千百句神佛保佑,皇后务必体谅安抚,莫让圣上迁怒于他。
好一阵,终于才听皇后一声“进来”。
江怀似叹似吁,把背脊更加弯低十分,缩了肩,垂了眼,两股颤颤入内,跪在地上,额头抵向地面,只禀事务,当然不敢窥视龙颜。
贺烨好事被扰,心里憋一团火,听到始作俑者是秦氏,无形的火苗冲透天灵盖,只瞄着江怀可怜兮兮的倒霉样,倒没有迁怒这个阉宦,江怀毕竟是皇后身边仆从,理当赏他几分体面,于是只冷哼一声:“这奴婢倒来得巧,赶着用膳之时,是代秦氏向皇后禀事呢,还是冲着朕来?”
十一娘也怕江怀被迁怒,今后遇见此类事故越发不敢果断,含笑道:“是我早有交待,秦孺人既称病,怕她有何变故,若孺人处打发禀话,不可延慢。”
贺烨挑眉,知道十一娘是要利用他这帝王威风打压秦氏,虽说心中恼怒,倒并不是针对十一娘,他是在大明宫里长大,耳闻目睹过不少妃嫔争宠,懂得皇后虽说乃后宫之主,权威实际仍然掌握在皇帝手中的道理,正好比秦氏,仗着出身燕国公府,以为从龙有功,看来是没将皇后放在眼里,要是自己不表明态度,秦氏今后还会兴风作浪,借此机会加以警告,让她放明白些懂得循规蹈矩也好。
便一挥手:“放人进来吧,朕倒要听听,秦氏有何不满。”
江怀这才如释重负,暗暗感激皇后殿下的仁德,仍不敢多话,躬身退出,到门外才挺直了腰,拉长语调着人带领秦氏所遣宫女到此,虽姿态据傲,却不显喜怒,拿腔作调扔下“进来吧”三字,慢吞吞转身再折了进去。
十一娘仍是与贺烨隔着膝案坐在阔榻上,见榻前青衫红裙的宫人匍匐见礼,身量高挑,肤色白晳,发梳双鬟,佩系蝶扣,约莫十五、六岁,正是上昼时禀知秦氏告病那位,此刻听她仍然语调平缓,一字一句都符合宫规。
“奴婢徐舒,拜叩圣上、皇后尊驾。”
贺烨恍若充耳不闻,等着十一娘发话。
“起身。”皇后之尊,当然大无必要让宫婢免礼,又虽说喊起,宫婢仍要再拜,才敢跽跪。
又听“何事”一问,宫婢适才回应:“奴婢今晨奉孺人差遣,代为告病,复命时,孺人听闻殿下嘱令柳孺人及齐姬襄助宫务,因不能为殿下分忧,深感愧疚,所幸今晨虽小感不适,延误问省,至下昼,孺人已觉大有好转,故遣奴婢拜禀殿下,一来是为免劳殿下挂牵,二者亦为告罪,本无大碍,小疾者也,因误问省之礼实为逾矩,更不敢借辞推讳分劳之责,万请殿下宽恕。”
这不是告罪,这是告状来了。
十一娘轻笑:“上昼见你,便觉颇知进退礼仪,此时一见,竟更觉伶俐了,你不是潜邸时旧仆,应原本就在宫中当差,从前隶属哪处职所?”
叫做徐舒的宫女显然一怔,她哪里料到皇后竟然会关心她的职历,却又不敢不答,如实应道:“奴婢乃承德七年采选入宫,初任差于尚仪局司宾署内,调职锦华殿前,曾在仁淑妃殿中侍候。”
仁淑妃便是兰婕妤也即秦桑,本乃仁宗帝后宫,原本应当随仁贤妃元氏、穆贵妃常氏等等迁居离宫,不过贺烨念她也算成龙有功,不仅擢升品位,且特许仿太妃之尊,入住长安殿后的仙居殿,皇帝以庶嫂之礼相待——要说来仁宗帝驾崩后,后宫妃嫔依礼该为太妃太嫔,奈何当初韦海池不想着为仁宗帝过继,立贺洱为帝,乃德宗嗣子,是兄终弟及,如元贤妃等等当然便不可能被贺洱尊为太妃了,是以只加尊号,与贺洱的后宫作为区别,贺烨登极,又是“弟终兄极”,也只能继续将贺洱的妃嫔加封尊号,常贵妃便成了穆贵妃,她的妹妹,曾经宠冠后宫的丽妃,已经赐死。
秦桑当年是被贺湛劝服入宫,虽然未真正侍寝,仁宗帝在世时便赐封她婕妤之位,她与当年的柳贵妃,也即十一娘的姑母,一直暗助贺烨夺位,贺烨与十一娘远在晋阳时,太后殿中一些秘辛,多劳秦桑向贺湛通风报讯,她是自己人,这徐舒既曾经是她在殿中服侍,怎么会听令于秦霁呢?
十一娘虽然还未及与仁淑妃面见叙旧,这点纠葛还能厘清。
仁淑妃尽管执掌宫务,却是在韦海池监管之下,殿中人事不能完全自主任命,如今她迁往仙居殿,近侍宫人反而可以自主任免,既没将徐舒留下,也便是说并不当这宫人为亲信,帝位易主,权柄转移,徐舒就算不是太后的死忠,心中只怕也认定了秦霁乃后宫新贵,皇后的蓬莱殿都是潜邸时的旧仆,要么就是江迂择选的亲信,凭徐舒的职历,是难以得到皇后的信重的,她又被调去了秦霁的锦华殿,相当于被动划定阵营,说来也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纵然眼下被皇后称赞伶俐,徐舒也只能宠辱不惊,不过皇后大出意料之外的态度,还是让她心中七上八下。
果然接下来便不是好话了。
“哪里伶俐了,无非自作聪明而已,皇后竟还赞她懂得进退?依朕看来,当真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难听话竟然还是出自皇帝口中,徐舒再是如何镇定,到底只是个宫女而已,顿时惊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把额头抵在地面,这下子更加不敢偷窥龙颜了。
这是怎么回事?秦孺人不是声称纵然陛下另立皇后,必定也是因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已,却万万不会纵容柳皇后打压孺人,独掌后宫之权,可……圣上哪里有半点维护秦孺人的意思?
震惊不已的宫女此时又听见皇后舒缓的口吻:“圣上莫要迁怒宫人,秦孺人心中,无非埋怨妾身处事不公罢了,她想她今早并非有意挑衅,确然是因为身体不适,故而告病,又哪里称得上逾矩?妾身却借故剥夺她襄助宫务之职,六姐也就罢了,有意重用齐姬,齐姬只是媵位,原本不该越过她去,秦孺人深感不平,料到圣上今日会来蓬莱殿用膳,这才打发了宫人前来举告,只秦孺人悲愤之余,当然不会授意宫人如何措辞,这宫人却能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并无冒犯妾身之意,又怎不算伶俐,怎不知进退?”
言下之意,不知进退者另有其人,那就是秦氏。
徐舒深知主辱仆死的道理,可在天子盛怒之时,她实在不敢为秦氏争辩,好在是经皇后这么一说,天子似乎并无迁怒之意,只道:“皇后便教导教导秦氏,让她懂得规矩礼仪,今后若再敢逾矩,严惩不恕!”
十一娘会意,冲竭诚配合的皇帝陛下莞乐一笑,方才看向宫女:“你不用惊慌,认真听好我言辞,务必一字不漏转告秦孺人。”
徐舒低声应诺,这回却不敢再起身跽跪,却不得不竖起两只耳朵。
“从前在潜邸,我虽让两位孺人共襄内务,却并非因为规矩所定,乃是我奉太后懿旨,不得不分心于外政,只好劳烦两位分忧,然王府孺人,虽得品阶,论来却并无襄理内务之职,更何况如今入宫,我为皇后,执掌凤印,就算需人襄助,亦无照从品阶高低之说,莫说秦孺人今日主动告病,就算她并未缺席问省,择何人襄助,也应由我决断。”
十一娘顿了一顿,见徐舒仍然匍匐在下,不由稍稍蹙眉:“你可听清了?”
“奴婢不敢疏怠。”
“那还不快滚!”立即又听天子斥喝。
——那还不快滚!
当徐舒回到锦华殿复命,在秦霁的追问下不得不将天子这句“态度”说明,只听“砰”的一声重响,就见秦孺人拍案而起,这出身将门的女子,原本甚有英姿翊爽的气度,往常却克意效仿世族女子温声软语绵里藏针的言行,但这回显然是因怒火焚顶再也顾不得姿态,她来来回回地踱步,握紧了拳头泪涨了双眼,狰狞的一面显现无遗,尖厉的嗓音更是刺得徐舒耳膜颤颤。
“圣上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明明知道柳氏之所以如此张狂,是为打压我,圣上非但不顾,竟然还助涨柳氏气焰!若非我父祖襄助,圣上哪里能如此顺利谋夺帝位,他怎能如此对待我?!柳氏分明乃韦太后耳目,纵然薛绚之等助圣上起事,无非也只为将来富贵而已,论功勋,又怎比得上我燕国公府满门血战疆场,用刀剑性命为圣上斩荆披棘,纵然是为拉拢世族,后位都已给了柳氏,又哪里需得着更多虚以委蛇?!柳氏甫得凤印,便夺我襄助宫务之权,分明是想给我难堪,告昭后宫疏远锦华殿,圣上竟纵容她如此欺辱!”
秦霁当然有悲愤的理由,因为她一直隐隐担心却尚怀饶幸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她盼了十年,隐忍十年,数千昼夜的愿望,最终却成为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那张闪闪发光的凤椅,最终还是失之交臂,那她这十年忍辱算什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