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兰殿中,随着窦辅安的离开又再归于沉寂。
贵妃匍匐跪地,喃喃自语:“阿母,女儿不孝,不能当面拜别了……圣上已崩,女儿自知不能自保,更不愿受韦氏侮辱轻鄙继续这行尸走肉……韦氏逼宫之事只能隐瞒一时,女儿一死,更会招来诽议质疑韦氏篡政,固然不能力挽狂澜,终究会保晋王安好,只要晋王活着,就还有希望……阿母,女儿不悔这么死去,只憾临死之前,不能再见阿母一面……”
终于起身,执起一盏烛照,灯火辉煌下女子容颜妩丽,她甚至没有再环视此间殿堂,毫不留念地点燃了垂垂帐幔,炙焰吞吐间,身影窈窕长裙曳地,女子没有回头,没有犹豫,一盏盏灯烛就这么被她随手抛坠,而她终于走到了殿堂深处。
端坐于香衾软榻,最后一盏灯烛点燃轻纱霞帐。
她微笑着看这锦绣富丽付之一炬,想像着高堂崩榻、尽为焦土。
愿我骨肉化为飞灰随风四散,终于彻底摆脱这阴寒禁宫,魂灵得以自由。
万籁寂静的深夜,大明宫这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又彻底地揭破了一切粉饰太平,窦辅安刚刚回到紫宸殿,正忙着添油加醋极尽搬弄唇舌之能,力争煽动太后怒火赐死贵妃,就忽然听闻惊呼四起,慌忙跑出殿堂察看,只见西北面一片火光烧红了阴森云层,他一个踉跄,顿时冷汗满额。
“你到底对柳氏说了什么?!”气急败坏的太后第一次产生了欲将心腹当场斩杀的恨怒。
而因为太后急诏,大半夜从亲王院赶来紫宸殿却被一直晾在东配殿的宗室王公们,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再难摁捺焦灼,有人高声质问,有人沉默思量,甚至有人险些与亲卫发生冲突。
十一娘听闻紫兰殿走水的消息也是震惊莫名,直到这时,她才想到贵妃也许根本没有打算自保,从一开始,她就打算用这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用她自己的方式换得晋王一线生机。
她看着那片冲天火光,再一次紧紧握拳。
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虽然孤傲,虽然寡言,她们似乎从无交谊,实际上却惺惺相惜。
尤其是她重获新生后,自从再入宫廷,贵妃的处处维护关怀爱惜,更加让十一娘心怀感念。
可是在这个夜晚,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贵妃命丧火海,唯一能做之事,就是为她怆然一哭。
因为这场大火,韦太后被逼到了必须痛下决断的地步,如此关键时刻,她自然顾不上安慰十一娘,急诏政事堂诸相齐集紫宸殿商议对策,于是几大国相终于得知天子驾崩不及书诏,国玺不知所踪唯一知情的贵妃却自焚而亡的接连噩耗,一时之间都呆怔当场,就连因为得知义川之计得逞而暗暗庆幸的元得志也再也高兴不起来,天子虽然驾崩,继位新君却悬而未定,倘若太后这时失势,他们岂不成了给旁人做嫁衣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是谢饶平最先反应过来,分析道:“眼下情形来看,国玺应当尚在紫宸殿中,迟早都会找到,只要能暂时安抚诸宗室……”
他话未说完,韦元平便急着拆台:“这些岂不是废话?关键是如何安抚诸宗室,谢相早前难道不曾目睹,诸位王公已然沸议不止,眼看就要爆发喧乱?!”
毛维见谢相被驳,下意识仍然急于支援:“圣上遗诏虽未加印国玺,然只要我等声称当场听闻圣上遗令,只不过未及加印,国玺又被贵妃私藏,也未必不能服众。”
因为一直留在紫宸殿牵涉其中的陆离,这时虽然只不过小小一个起居郎,但因特殊作用,竟也“有幸”参与了这场议政,他听见毛维这番谬论,毫不犹豫插嘴:“太后容禀,毛相之言大为不妥。”
毛维立即吹胡子瞪眼:“薛侍郎,诸相议政,哪有你插嘴余地?”
韦元平这时却将陆离看作了自己人,将脖子一梗:“绚之身为起居郎,这几日又再紫宸殿值守,岂不比咱们更加明晰事态,眼下紧急时刻,毛相只顾拘泥品阶岂非轻重不分?”
眼见着自家党羽这时居然还忙着互掐,太后越发心浮气躁,一巴掌拍在案上:“都给我住口!”这才看向陆离:“薛绚之但说无妨,毛维所荐有何不妥?”
居然当着诸人的面被太后连名带姓直呼,毛维心中一紧,再收到谢饶平一个警告的眼色,顿时再添几分愠郁:自己之所以力驳韦党,还不是为了维护谢相,哪知出力不讨好,折了面子不说,居然还落得谢相埋怨……真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陆离却不理毛维这时作何感想,已然侃侃道来:“圣上曾经下令禁严紫宸殿,唯留晋王、贵妃、兰婕妤在侧侍疾,因而还曾导致太后误解背后有人矫诏不轨,下令骁卫将士与百影卫对峙,这事虽然暂时不被宗室察知,却保不住将来泄露,倘若真依毛相所谏,岂非反而会引宗室质疑?原本圣上及时清醒,下令解除禁令平息干戈一事说不定就会变为逼宫政变,圣上遗诏便自然站不住脚。”
见太后没有因为自己的直谏动怒,陆离越发干脆利落:“太后昨日便诏诸宗室入宫,告知圣上危重,然而因为圣上昏睡不醒,直到今夜才诏诸宗室觐见,更无理由当宗室面圣之前,反让臣子先聆圣训,纵然几位相国坚称亲耳听闻圣上遗令,诸宗室也怕会质疑几位相国所言非实。”
谢、毛等人为太后党羽本是众所周知的事,即便众口一辞也不能服众,否则太后又哪需在说服天子之后急惶惶地诏集宗室入见?拿着遗诏当众宣告不就万事皆休,这不是以理服人,这是以威慑众,可太后这时显然对以威慑众没有把握,才诏众人商议怎么应对。
毛维刚才那番谏言,意图陷害贵妃谋逆,让京兆柳来背这黑锅,实在过于荒谬,莫说服众,简直就是自认理亏,贵妃原本是自焚,若依毛维之言立即便坐实是被太后害杀灭口了。
“薛侍郎提醒确有道理。”元得志这时说道:“只不过咱们几个外臣先于宗室面圣虽然说不过去,但薛侍郎却是圣上亲点起居郎,这数日以来又的确寸步不离紫宸殿,又曾亲耳听闻圣上曾有遗命嘱晋王听令太后,甚至于圣上宾天之前,亦的确诏见薛侍郎秉笔拟诏,诸宗室面前由薛侍郎道明事实,总不会再有人质疑了罢?”
这人倒好,居然干脆想把自己择清,让陆离一人面对宗室力证天子遗诏属实……
陆离看也不看元得志一眼,只向太后禀告:“卑职虽任起居郎,然职责所限仅在录记圣上言行,秉笔拟诏已为越权,倘若圣上当众宣告遗诏,卑职代拟之诏方生效用,如今只凭卑职一人之辞,又怎能决断君国大政?”
元得志不懂帝位传承之依律合法,太后却知陆离所言确占道理,秉笔拟诏本是中书舍人之职,特殊情况才能由其余担当,这特殊情况之一当然就是天子亲口/交待,但是否经天子亲口/交待,可不是一、二人证便能服众,更不说由拟诏者靠着连国玺都未加印的诏令就能让人心服口服,起居郎职责虽在记录天子言行,这也只限于普通政令,说穿了就是起居郎之记录必须经由天子证实,方能交送史官正式记录在案,事涉帝位传承的首要大政,又哪是区区起居郎空口白牙一面之辞就能尘埃落定?
“卑职谏言,事态既然已到这般境地,太后只能如实告知诸宗室,圣上虽留遗命,但未及拟诏便就崩逝,关于国玺曾被贵妃收藏一事却万万不能声张。”陆离说道。
他话音才落,毛维又忍不住一声嗤笑:“若是公布圣上未留遗诏,宗室哪会相信曾有遗命?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更加不会信服新君。”
“这却又未必。”陆离胸有成竹:“圣上病重之前,本有御令在先,军国大政由太后与诸相共商,既是帝位传承之重,圣上本应与太后商议,任谁也不能质疑,又兼,圣上无嗣,依据礼法本应传位晋王,然圣上前日清醒,曾亲口/交待晋王尊奉太后令下,若有晋王辅证,相信多数宗室尤其宗正卿应会臣服,至于个别心怀不轨者,在大势所趋之下,又何足轻重?”
让晋王辅证!!!
这是太后从未考虑过的办法,这时不由迟疑:“要是晋王当众违背遗令,岂不更加混乱?”
“晋王一贯敬重圣上,相信不会违逆圣上遗令。”陆离坚持。
只要太后答允让晋王辅证,那么今后就绝不会轻易再动杀意,晋王暂时可保安稳。
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可是让谁去试探说服贺烨呢?太后举目四顾,虽然窦辅安又再跃跃欲试寄望于将功补过,可太后想起他才刚捅出的篓子,实在不敢再将重任交予,而其余几个心腹这时却都垂眸避目……
疯了不成,在这当头去劝逼贺烨那活阎王服软,谁知道他会不会狂性大发,办砸了差使不提,说不定小命都会直接断送在那阎王手上,岂不冤枉?
唯有韦元平对胆小如鼠的几个同党鄙夷不已,大义凛然地一挺胸:“太后,此议为薛侍郎所谏,而当日圣上嘱令晋王尊奉太后之令时又有绚之在旁听闻,莫若便让绚之前往劝服?”
陆离:……
还以为韦大相国要自告奋勇呢,结果居然是替他揽责,不过嘛……由他担当这传话使的确有益无害。
事态至此,太后也只能孤注一掷了,若无贺烨辅证,要想压服宗室必须动用武力,如此便是后患无穷,还不如听谏一试,因为就算贺烨临场叛逆挑动喧闹,不过也是动用武力威慑而已,可要万一贺烨站在自己阵营,便有可能顺利平定大局,尤其是那贺淇……
韦太后冷笑,虽然昨日诏见宗室王公时她并未直言欲立贺洱为君,贺淇尚还摁捺不发,可那眉梢眼角的蠢蠢欲动之色却一目了然,必然笃定自己已将贺烨斩草除根,等着要用匿书为引证实篡政之说,殊不知当他眼见贺烨毫发无损现身并遵奉自己这太后时,会如何狼狈失望,汝阳王,野心勃勃如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