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无惑立即屏息,用力旋动着被子,飞身朝门口奔去。
然而,药效比他想象的还要更猛烈快速。
他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头顶有一人飞跃而下,他只看得见一双脚,脚上穿着黑色布鞋。
“那一年,你只有十三岁。”那人声息低哑沉寒,像是来自地狱。
他又说:“那应该是你第一次撬人头骨,你很害怕,你的手一直在颤抖……”
渠无惑无力抬头,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回想着十三岁那年。
那年北狄有个巫医,无意间发现了麻魂草。
那是草原上的神灵给他们的神兵利器。
靠着这利器,北狄打了一次大胜战,抓获孰国赫赫有名的大将连铖以及他的一应亲兵。
死在大将手里的戎人数不胜数,需要用他的每一滴血祭奠,更需要用他的死震摄挡在边关的建威大建军,如今的晋王。
当着所有的西北军,大将被活活折磨而死。
狄王亲自撬下大将的头骨,装饰上最华丽罕见的珠宝,盛装草原最烈最醇的佳酒,与全民同乐,大宴七日。
这七日里,每天杀几名孰人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为了尽兴,自是花样百出。
第三日的孰人,父王赏给了他。
父王说,历来狄王,最擅撬骨术,这是征服的象征,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父王最宠他,早有立储之心。
那时,他已经在许多动物身上试过手,自认可以熟练操作。
可那日,大家高兴,起哄要他试试活体撬取。
他也跃跃欲试,在准备下手的那一刻,终胆怯了一瞬,选择抹其脖子,挖其眼珠,再撬取头骨……
后来,戎人争相模仿,就成了一整套的猎杀术。
“戎人做不到的,今日,我来做给你看。”
头顶寒音,打断了渠无惑的回忆。
不久之后,援军赶到,晋王破阵,狄王带大军西退,原来的帐营被一把火烧光,还来不及杀光的孰人也在其中。
难道,此人就是从那时逃出?
渠无惑一点也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他只觉兴奋,可笑。
死里逃生的孰人,学了北狄的猎杀术,反过来杀害自己人……不知晋王会怎么想?
不知赫赫有名的连将军在九泉之下,能不能闭上眼。
他连笑的表情都无力做到,只有那双眼睛精亮无比,疯狂,邪肆,一如十三岁那日,撬下那孰人头骨当酒盅时一样。
只有凌驾与恐惧之上,才能与神鬼同行,才能藐视一切!
来吧!戎人做不到的,有种你来!
你以为这世间,人人都配有狼性!
抽刀的声音尖锐响起,刀尖抵在他后颈,渠无惑感觉到了,他只后悔,十三岁那年,为何不敢下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想起那小仵作的话——你若死于非命,我就将你的死因验得明明白白。
等等……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炸开。
所以,她知道他会死?
他是个诱饵!
晋王!小仵作!可恨!
渠无惑不怕死,却接受不了蠢死!他一次次遭她道,竟仍无防备之心,这不是蠢是什么?!
满腔疯狂肆意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不甘!
就在那利刃顺着他颈骨慢慢划上头顶骨时,屋内灯光突暗,阴气呼啸,鬼影交错。
紧跟着,有人破门而入,火光再亮时,只听小仵作的声音静静响起:“周明,你还是输给了自己。”
“我该先杀了你!”那人咬牙切齿。
韩玥点头,“确实。不过,人就是这样,走一步算一步,没有回头路。”
“周明!当真是你!”刘大壮看着眼前的男人,几乎不敢认。
曾经精神阳光的大好男儿,如今面黄如土,胡子拉碴,似人又似鬼。
韩玥也在看他,和之前的判断几乎一致,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瘦……
像是被掏空了血肉一般,瘦得吓人。
云衍无意识地将韩玥挡在身后,沉道:“既然死里逃生,为何不回军营找本王?”
周明冷笑:“找你,然后踏着连将军和兄弟们的尸骨,和戎人议和?”
“你可知连将军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周明歇斯底里:“他说,云衍一定会来救我们!他让我们坚持!他说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西北军就在!我们就不算战败!”
“可我们等来了什么?!”
“你心里只想着军功,将我们留在火光残堆中自生自灭!”
“你胡说!”刘大壮怒道:“连将军和所有人的尸骨我们都有清理!”
“然后呢?!”周明病态般突出的眼球,仿佛马上就要掉出来似的,猩红道:“然后我们还是被留在了那里,你们甚至等不到我咽气,就扔进黄沙堆里!”
刘大壮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埋在那大漠黄沙里的西北军成千上万,他们谁不想回家?!如果能带回来,谁愿意把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留下!”
“为何不等你咽气?为何要将你掩埋?周明,这些你想不到吗?”
“想必当时你身受重伤,以军营的条件,根本没有治疗的可能!不将你埋了,那些野狼就能因此饱餐一顿!”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我差不多一个时期入的军营,别告诉我这种事你没做过?!”
“不等你咽气,因为我们想将戎人赶得更远,当时多争取一分一秒,就能多换一尺一寸襄州的安稳范围!”
“正因为不想你们白白牺牲,所以我们只能狠心!”
人高马大的刘大壮,突然哭了。
他像个孩子般委屈道:“你既然活着就回来呀!你是连将军的兵,晋王要知道有人还活着,也不必自责内疚这么多年……”
云衍仿佛忍无可忍,眸一厉:“将人带下去!”
韩玥不忍去看此刻的他,却能感觉得到,晦暗的情绪如巨浪一般,正在将他淹没。
许是共情的原因,她突然也觉得很难过。
在刘大壮说完那番话后,周明的反应很奇怪。
像是从很久远的一场梦里刚刚醒来,怔愣,迷茫,不解,恍惚,继而,又如迷雾散去逐渐清明,血腥,执狂。
被强按着头经过云衍时,他突然问道:“你可有找到连将军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