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张进回到了平城,他从派出所一出来,就直径赶来了医院。
他走进病房时,我正守在床边,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归来,压抑至极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一点点安慰。
“丫头怎么样了?”他头一次走进满是监控仪器的病房,被这阵势惊到了。
我轻轻摇头:“三天了,一直没醒。”
他眉头紧蹙,望着雅林叹了口气:“丫头还真是命苦。”
他看了一会儿,又问我:“离得了人吗?”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回答道:“别走太远。”
“行,那我们出去说吧,别吵着她。”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无人处,靠着栏杆站着。
“我刚去了派出所,见到了吴警官。”张进说。
我点头:“那天我们报案,就是他处理的。”
“那天……”他十分懊恼,“那天我们中计了!宋琪根本没打算带我去偷渡,我们被他骗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上了那艘船后才听说,出关检查是非常严格的。每个船员都有证件,上面都有照片,过关的时候还要检查指纹,一个一个地查,宋琪压根儿没给我铺好路子,我根本就过不去。我只是在平城的码头能上船,到达出关前的最后一站,就必须下船了。宋琪不可能不清楚这些,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送我去美国。”
“你是说,从他第一次来找你就是做戏?”
“不,最开始是真的,那时候他真想让我离开。但他怀疑我们已经找到小晨后,把我送走就没有意义了。上船后我才想明白,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测试我们是不是在暗中联系,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翻脸了。”
“可我们是怎么暴露的?他怎么就怀疑了呢?”
“不知道,可能是他警觉性高吧。哎……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警觉性太低了!我不该急忙给你发信息,让你匆匆忙忙来救我,正中他的下怀。”
我拍了拍张进的肩:“这不怪你,其实,我考虑过的,考虑过那是个陷阱。可是,就算明知道是陷阱,我也只能去救你。”
他看了看我,思索片刻,又点点头:“也是,本来就要跟他翻脸的,早一天晚一天,没多大差。可坏就坏在,谁也没想到,他发现自己暴露了,竟会使出这招!”
是啊,我从来没想到过,宋琪会用这一手来对付我们,而且一出手便是血雨腥风!
这是一场豪赌,对廉河铭精准的把控便是他的筹码,他赌赢了……
“可他这样做,就能得到河铭公司吗?”张进不解,“廉河铭死了又怎样?有资格继承的,是丫头,不是他。”
“那,如果廉河铭死了,雅林也撑不过来呢?”
张进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竟然……竟然还盘算丫头的性命!”
这只是我的猜测,宋琪如此心机深沉,找不到廉河铭身在何处,都可以利用对廉河铭的了解杀人于无形,又怎么不可能通过对雅林的了解来做同样的事呢?
“那我们必须多长个心眼儿了,必须保护好丫头!”张进用拐杖狠狠剁地,“宋琪现在进局子了,暂时控制不了河铭公司。但那不过就是个作伪证的罪名,待不了多久就会出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他?廉河铭这账怎么算?”
这些问题,让我直感到全身发软。扳倒宋琪,夺回公司,我做这一切,只为让雅林能够安安心心地度过最后的时日。可是,她再也不可能安心了……
无能为力的绝望感难以纾解,压在心头重重叠叠的悲伤像火山一样爆发,我忽然间就泪流不止,身体瘫软得靠着栏杆滑倒下去。
我突然崩溃,张进一惊,忙安慰:“丫头会撑过来的,上回被用错药都撑过来了,你可别自己吓自己。”
我摇着头,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他伸手来拉我:“你可不能倒下,你倒了,丫头怎么办?”
我没应,眼泪淌个不停。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不再试图拉我起来,干脆放下拐杖,坐到我旁边:“这么些年了,我知道,你不是个软弱的人,你只是还需要时间。这样,你先专心照顾丫头,宋琪这案子,我先管着。”
我沉沉地点了个头。
“公司财务的调查有眉目了吗?”
我又点了下头。
“那就好,等丫头醒了,她可以代表廉河铭讨回来。”
从未料到廉河铭会突然亡故,所以从未想过要让雅林来担起这些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张进的话。可张进说的,却是如今的现实,廉河铭一走,河铭公司的重担,就落到了雅林身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宋琪曝光的那案件前前后后说清楚,让人知道宋琪才是罪魁祸首。”张进说,“你不是说,小晨愿意出面作证吗?你把小晨的住址告诉我,我带他去派出所作证。”
的确,这件事不能被宋琪的一场作秀一叶障目,必须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众,剥掉他身上那层伪善的外皮。只是,事到如今,这样做,已经是杯水车薪。
“廉河铭生前说过,光凭人证,很难告倒他。”我说,“仔细想想,就算我们能证实宋琪施骗才是整件事的起因,可毕竟行凶的不是他,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辩解,很难判罪。他赌的就是廉河铭死,不死至少也是疯癫,只要廉河铭一倒,小晨这张牌,就是废牌了。”
张进皱了皱眉,想反驳又找不出反驳的点,不甘心地骂了句:“这孙子,还挺难对付!”
“我们太小看他了,以为掌握了真相就胜券在握,没想到他无所不用其极,这一步棋,真是太狠……”我说着,叹了口气。
张进见我有些气馁,竟一拳砸在我肩上:“嘿!别泄气,我就不信那家伙能一点儿破绽没有!判不判刑不要紧,这事儿咱先给他掀个天翻地覆再说!至少得让河铭公司的人知道他们老大是怎么中招的,非得让那浑蛋身败名裂,抬不起头不可!还妄想从河铭公司挖得金山银山?门儿都没有!”
我转头看了看张进,一时间有些愕然——这口气,仿佛很久以前那个乐天主意的家伙又回来了似的:“是不是廉河铭死了,你的仇就算报一半了?”
张进懵了一下,歪着嘴不乐意道:“你什么意思?好像我在幸灾乐祸似的。没错,我之前是很想他死,但见到小晨后,我就再没这么想过了。”
我没回答,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到他那条永远不可能复原的腿上,看了两眼,垂下了眼睑。
“怎么,你不信?我是那么黑白不分的么?”他紧盯着我。
我轻轻摇头:“没有,我信。”
***
雅林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她的苏醒是从一场噩梦中挣扎而来的。她睁开眼睛时,满头大汗地喘气,瞳孔中尽是恐惧。
我用毛巾擦拭着她额上的汗珠,她哆嗦着伸出手来,颤巍巍地抓住我,磕磕巴巴地说:“海冰,我做了个噩梦。我好像梦见……我爸……他……”
我的喉咙哽得一个字都发不出,更不敢看她,垂着眼睑紧握着她的手。
余光中,我发现她一直看着我。
她都看见了,太不愿相信,才骗自己那是做梦。但我那根本无法掩饰的表情,她一看,就会明白。
雅林用胳膊支撑着慢慢坐起来,神色凝重地问我:“那不是梦,那是真的,对吗?”
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我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压制着眼泪盈上来的冲动,温柔地在她耳边安慰着:“别怕,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在。”
她的身体止不住颤抖,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然后,她发出一声长长的痛哭,悲伤,而绝望……
我只能将她抱得更紧,让她尽可能感觉到安全。
“有一瞬间……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那只是个噩梦……他怎么不等等我?等等我……我不会让他跳下去的——”
我无声地抱着她,任她在我怀里放肆地哭,任她用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背。
“都怪我……都怪我!”她泣不成声,“我就不该来找他,不该认他!他的灾难,都是我带来的……”
“不是的!雅林,不是的!”我立刻说。
“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贪心!我妈一定会怪我……怪我害死了他……”
“雅林,不是你的错!”我的言语在她的痛哭中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我说过的,海冰,我说过我不想认他的,是不是?”
“是,你说过。”
“可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啊——”她的指甲深深扣进我背上的皮肤。
“雅林,你听我说,听我说……”
“不——”她长喊一声,打断我,哭声越来越强烈。
悲痛的漩涡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她牢牢抓住,她困在其中,再听不见我的声音。
很快,雅林开始咳嗽,呼吸变得短促,说话愈显艰难。
我立刻放开她,轻轻拍她的背,让她缓和一点。
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青紫,甚至发灰,双眼和鼻尖因为痛哭而红肿,满脸都是泪水……
“雅林,别哭了,别哭了好吗?”我擦着她脸上的泪,声音止不住颤抖。
但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泉眼一样不停地往外流。她崩溃了,彻底失去克制,已经哭到快无法呼吸,却还是不愿停下来!
我的心痛到极点,恍然意识到,宋琪期待的结果,说不定真会如期而至!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怕极了雅林真会抗不过就此倒下,怕她那颗脆弱的心脏会彻底蹦碎……
我怕极了,一咬牙,扶起雅林的肩,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雅林,你不能再哭了,你必须坚强起来,因为,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她还在一声声抽泣,无法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你听见了吗?你不是一个人了。”我又说了一遍。
她伸出手抓着我的胳膊,喘了一会儿,用微弱的声音问我:“什么……意思……”
我的双唇都是冰凉的,却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
“雅林……我们……有孩子了……”
***
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雅林在那一刻的反应,她红肿着双眼,愕然地看了我许久。
她还没能止住咳嗽,眼眶里的泪水还在一道一道地往下落,却没再哭出声音。她仿佛陷入了沉思,不敢相信似的,望着我,一言不发。
“是萧姐说的,是真的。”我已经哽咽得快发不出声音,话说得断断续续,“你不是……挺长时间都没有……那个……不是因为混乱,而是……”
雅林缓缓低下头去,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似乎明白过来了,比起刚才,平静了许多。
“所以……所以你得坚强……知道吗?”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只好一把抱住她,把脸放到她身后,不让她看见。
而我的眼泪就在那之后发疯似的往下落,我拼命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把这个不该来到的孩子当做支撑,只是饮鸩止渴……
***
张进将小晨带去了派出所,也将我们查到的宋琪暗中转移河铭公司资产的线索告知了警方。吴警官开始调查宋琪,寻找范青芸。
一连几天,除了照顾雅林,我都忙于廉河铭的葬礼。
案子还没查清,无法公之于众,他的生前事众说纷纭,是非难定。怕大张旗鼓会引得更多非议,我们选择了低调处理。地点定在河铭公司大楼里那个并不宽敞的会客大厅,来人不过公司里的一众管理层和一些员工。而他唯一的亲人,雅林,却没能来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在一片灰色的气氛里,黯然落幕。
曾经在平城呼风唤雨,风光一时的廉大老板,最后竟落得个被部下逼死的结局,连葬礼都草草了事。
火化后,我把廉河铭的遗像和骨灰带到病房,雅林久久怀抱着相框,沉默不语。
许久,她对我说:“海冰,把我爸……葬到我妈身边吧……”
翌日,我启程去往雅林的故乡,来到何思楠的墓前,将廉河铭的骨灰与之合葬。这对相爱了一生,却终不得相聚的恋人,终于在化作魂灵之后,相守在了一起……